方德名出身于川安县下属的一个村落, 方姓是那个村落的大姓,他们家兄弟众多,田产颇丰, 所以才有余力供方德名上私塾。
但农家毕竟是农家, 方家不是地主, 所以休沐的时候方德名还是偶尔会下田。
他厌恶肮脏的田地, 厌恶农家的杂院和田间地头的土,以及家禽,它们让他低人一等, 矮人一头, 让他身上带着似有若无的臭气。
让他很不体面。
好在上天垂怜,他有读书的天赋, 是家中第一个考上童生、考上秀才的人, 方德名也曾挣扎过一次乡试, 但排名靠后, 他自己也觉得考试吃力, 就放下了科举之途, 开始创办书院。
而后, 便是顺风顺水。
那个时候的方秀才觉得自己的人生将是一片坦途,不体面三字将永远远离他, 他将培养好方家的下一代,改换门庭——
但没有想到,时移世易,一切变得这么快。
他竟就要东窗事发了!
听闻自己被状告, 听说差役要来了, 方德名满脑子的白光, 他懵了。
然后立刻扯住了二弟的衣领, “吴文春还在吗?”
这是那件事唯一的纰漏。
“大哥你放心,我们已经把它——”方德安比了一个杀的手势,“他已经坠崖了。”
方德名这才松了口气。
好,死无对证就好。
“我不知道那黄口小儿有何后手,德安,你是我最亲近的兄弟,这事交给别人我都不放心……”
他沉下心,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你拿着银票,先去找何师爷,让他帮我稳一稳,然后让你嫂子去找赵教谕的夫人。”不行,妻子顽固不化,“这样你直接找媒人带着燕燕去赵家,避开你嫂子。”
“要做什么,能做什么,你知道的。”
推侄女入火坑心中虽有愧疚,但大哥才是私塾的主心骨,他说的也对,能有个靠山也好,“我都知道。”
交代完事,方秀才穿上了长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鬓发,随着差役一起去了县衙。
秀才告秀才,这事儿在川安县可少见的很,川安县有许多人想围观,但许县令觉得这事儿跌他的面子,就没有公开审理。
是以,方德名到的时候县衙里的人不多,仅有许县令、陈延,以及几个衙役。
人少,让他的紧张消退了很多,在县太爷面前甚至还端着自己的‘老资格’,笑吟吟地看着陈延:“陈秀才,你年纪还小,识人不清,可不能因为我同你义父之间的私塾有竞争,就编出这种消息来蒙骗人。”
“县太爷不公开审理,也是怕你拿不出证据,你大抵不知道,就算有秀才功名,诬告也是要受鞭笞之刑的。”
竟是开始吓人了。
陈延冷冷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他。
方德名手微握紧,眸光里像是淬了毒针。
‘啪’,两人说话间,惊堂木响了。
身着县令官府,头戴官帽,目光凛然神色沉肃的老许总算有了几分县令的派头,“既然原告和被告都已到场,那便升堂!”
在一片‘威武’声和棍棒敲击的声音里,堂下逐渐寂静,所有衙役的目光都定在陈延和方德名身上。
陈延没做亏心事,一脸正气,无所畏惧。
方德名口中有些发干,但想到这人并无证据,又隐有几分理直气壮。
“堂下何人?状告何事”
“学生甘田村秀才陈延,今日要状告德行私塾夫子方德名因妒吕氏私塾学子科考成绩更好,差人在县试入考院前,将写有四书五经的蝇头小楷抄子贴于我与我堂兄考篮底,欲污蔑我二人县试夹带。”
“一派胡言!”
“啪!”许县令现在已经有点看方德名不顺眼了,他抬手一拍,“何故抢言?”
“被告,你对陈延所述一事有什么要说的?”
他隐约觉得台上之人的态度不是很好,但此刻方德名也想不了这么细,他呵斥陈延:“陈延一派胡言,我办私塾这么些年,出过的童生不知凡几,何以嫉妒当初还未有一个童生的吕氏私塾?”
方德名说的也在理,他讲着讲着,甚至连自己也说服了,一脸正义慨然之像:“倒是陈秀才,不可因与你那义父感情好,便污蔑于我。”
他像是站在正义的制高点上被污蔑的人。
方德名说的一切也很合理,但——
陈延有人证。
“那便先传原告的人证。”
人证!?
刚刚还假模假样笑着的方德名瞬间愣住了,难不成是吴文春?他在脑内疯狂祈祷,不要是他不要是他!
然,那个瘦弱苍白的身影还是从侧边出现了,方德名的脑子有一瞬间的宕机。
真的是吴文春!
吴文春从上来开始也死死地盯着方德名,他的目光里满是仇恨。
他那么肯豁出去,那么用心,那么忠心给他们做那么危险的事情,他们只给了那一点点封口费就算了,竟然还要过河拆桥?要杀他!
那就别怪他不当人了。
“堂下何人?”
“回禀县尊大人,小人乃川安县吴家村人士,名吴文春,是德行私塾的一名学生,也是德行私塾二夫子方德安的表侄……”他介绍了自己的身份,然后开始坦白所做的事。
“那次恰逢县试前,方德名秀才让我假意在雨中接近陈延兄弟二人,伺机将一张蝇头小楷小抄放进陈延的衣帽或是考篮中。”大概是因为读过书,吴文春的口齿清晰,交代事情也交代得很清楚。
方德名的额角滑过一丝冷汗。
……
德安,你这个靠不住的废物。
但他很快想到,他们还是没证据!
“方德名,你可有话要说?”
“回禀县尊大人,他们说的东西,我全然不知。”就算有小抄,也是几年以前的事情了,当时贴在了陈延小儿的考篮上,他们赶着去县试,定然销毁了……
现在物证没了,这人证,又有何依?
“找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来,便可污蔑于我?可笑。”方德名:“我从未做过此事。”
这是准备打死不认?
陈延心头笑意起,等着吧!选来选去选了吴文春,这人的确活络,也的确会留一手。
果不其然,站在公堂上的吴文春很快便开始发力,“方秀才,我说的话你可以不认,但是我有证据!”
说罢,吴文春从自己的怀中拿出了一个布包,小心翼翼打开了布包,取出了其中四方的、写满了字的纸。
污蔑人舞弊,是一件大事,当初做小抄方德名不敢假手于人,便和方德安一人做了一张。
吴文春拿到这东西之后也没想太多,就是想多讹几次钱,便留下了两人的原稿,自己誊抄了一份拿出去用。
所以当初在考院前被雨水淋湿的,是吴文春自己的手稿!
“县尊大人,这便是当年方秀才交给我的小抄,上面的字迹便是他和德行私塾二夫子方德安的。”
物证呈上,许县令瞥了他一眼,“你可有话说?”该死,胆大包天。
方德名的脸已经白了。
但他仍不肯认,“这只是当初我小儿央着我做的小抄,但当初县试他没有用,一直留在书房,不慎丢失,没有想到被这个人拿走了。”
这理由想得蹩脚,但似乎又有点逻辑。
反正他就是不认。
然后陈延就看着吴文春又放了一个大招。
他认为此招是此战之中的必杀之计,只要放出来,方德名必遭彻查,何师爷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那消瘦的白脸青年呵呵笑了,“表叔说得对,我的确去过你的书房,县尊大人!我要状告方德名私偷你的手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