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陈延在心中直接给叶问判了刑。
他是一个好到极点的同门,能遇到这样的同窗,也是他命中带贵,但他并不是一个适合秀秀的男子,今日谈话,是陈延最后一次试探叶问,如今可见,二人确实道不同。
若叶问坚定地说出:旁人言语,我不在意,秀秀也不会在意,做人上之人,他人自不敢言,家中矛盾,自有我来调和,宴与诗,自有我,拿出一些‘我担所有’的气势来,陈延心里还会认上三分。
可——
“你说的对,所以我们又回到了一开始的地方。”陈延望向叶问,“叶兄,秀秀可以学,但秀秀不想学。”
或者更残忍一点来说:“其实你与秀秀也没有到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地步,她不想为你而学这样繁杂的事,为你而踏入高门深渊,而你……也没有看清,其实你家中的情况有些复杂。不仅是低门入高门需要学习,高门接纳低门,也是需要学习的。”
“罢,此事就谈到此吧,叶兄,若你家中长辈来访江南也万不必带来我家中。”陈延举杯相敬。
叶问:“陈延,你……”
“不谈秀秀,我二人依旧是大哥二弟。”陈延再次举杯相邀。
这一刻,脱离科举,社交场上有点油滑的‘大人’和世家里难见的率真子弟相碰,陈延在谈话中,占据了第一主导地位。
于是,一场酒,一场醉,陈延留了几分清醒,坐牛车回家睡了,而叶问,独坐房中,一杯又一杯,在晃晃荡荡的月影和寒风中,静坐了好久好久,然后心碎了。
始于一坛肉干的年少慕艾,被
现实的惨烈完全击垮。
始终寄于书中,被称之为‘叶家文曲星’的叶公子,脑子里也突然混入了许多世俗。
-
这厢为情酒醉,那厢,川安县内,陈家也是沸反盈天。
老陈家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自从那次乡试后,县太爷带着礼品亲自来甘田村恭贺老陈家顶顶厉害的孙辈陈延高中举人后,陈家就一直很沸腾。
将将十七岁的少年人啊!是举人!
他还能考三四十年!高低得成个进士吧,还能往前走一步吧?!将来肯定能做官吧,听说当了进士就能成县令,县令……对于小村小镇的人来说,原来天边的皇帝老儿可能不如县令更风光,毕竟县官不如现管。
陈延已然成为了整个陈家村的‘别人家的小孩’,先前盛唐,杨贵妃获宠,令天下人‘不重生男重生女’,而今日,陈延中举,令整个陈家村头萦绕着一句‘科举才是登天梯!读点书!好处多’。
这也间接地催动了川安县的私塾产业,当然,这是后话,排在最前头的,是川安县各富商送来的各种金银珠宝。
房契地契像不值钱的纸一样,塞在木盒子里,金灿灿的镯子、首饰,被送来时,不过管家一句:“给您老的孝敬!”
不仅是老陈头和陈老太,陈安、三房的陈多田、乃至陈多田的妻子、妻族,李银花的娘家,甚至是陈家宗族里稍微和老陈头说得上话的人,都有人‘孝敬’。
大把的银子、甜言蜜语,像是要把人吹上天一样。
这让睡在木板床上的老陈头极不踏实,这位老把式觉得这样是完全不对的……大错特错,才几天,多田就要飘起来了。
多田和招娣不乱收人家的钱,却拒绝不了什么娃娃亲、什么对科举有用的古籍,老陈头深知,人的胃口是会被逐渐养大的,会从伸一点点手到整个人都陷进去。
于是,在某个清晨老陈头摆脱里正驾车,去了一趟县里,见了一次陈延的蒙师吕润林再回乡后,开了宗祠,请家法,以冷面相压,把陈家宗族里许多人请过来围观他训子。
“家里有谁拖康哥儿的后腿!我就将谁逐出族谱!”
“将来不要舔着长辈的脸求到康哥儿的身上去,我是绝对不许的!谁要是打歪心思,歪主意,我就把谁分出去!”
一家成两家,真真是一点光都沾不上了。
这样不给面子、斩钉截铁,倒镇住了许多有其他小心思的人,为陈延扫平了许多障碍。
古往今来,为何许多农家子一朝成事后,反而贪得最厉害呢。
因为许许多多的草菅人命、卖一方土地、剥削百姓,起初都可能是从一句话开始的。
有人镇着,当真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啊。
远方的老陈头眷恋着儿子和孙子,江南府的陈家人又何尝不想‘锦衣还乡’呢?
但此番陈延中举后还要参加由提学和知府主持的鹿鸣宴,所以回乡之计,只能略缓。
-
此宴设于江南知府府上,并不奢华,颇有一些朴素雅致的美感。
解元郎身着锦衣、戴红花,于人前领唱‘呦呦鹿鸣,食野之苹’,今次的鹿鸣宴以青壮年举子居多(不青不壮的都被风寒击穿了),提学与知府第一问自然是问的叶问,席间知府对叶问褒奖甚多。
提学则对陈延更感兴趣,多问了几句,得知陈延师从邱夫子后笑了笑,“你写的策论倒不像他的风格,我观你年纪轻轻,此番可要继续上京去参加会试?”
陈延起身:“阅书十余载,学生虽读书不少,但深觉阅历不够,先者及师傅都言‘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所以学生决定游历山川,观遍大名景致,了解民生,待下届会试再往京城。”
“你有此心不错!”提学显然对陈延的回答极为满意,“你稳一届也确实不错,会写之、能行之,有这样的想法能写出那样的策论也在情理之中,待你出发游历之际可至我府,我赠你一拜帖。”
一府提学的拜帖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张有脸面的通行证了,陈延不卑不亢,“多谢大人。”
提学摆摆手,同其余几个学子说起了话。
名列十一,却得到了大人这么明显的青睐,围绕在陈延身上嫉妒的目光比叶问还多,不过他本人并不在乎这个,照样吃好喝好。
茶酒过三巡,大人说了几轮话,举子们留下了自己稚嫩的诗作后,宴散了,认识的人三两结对离开,陈延与叶问之间就像是隔了一层膜一样。
没有闹别扭,一起醉了酒,但莫名就不说话了,仿佛……奇妙开启了冷战。
在很多的故事里,这样稀里糊涂开始的冷战很可能伴随着别离,然后成为某些人记忆里的深坑、鸿沟,要在许多年后才能释然。
不过在叶问和陈延的友谊中,这事儿是不存在的。
因为叶问实在忍不了了,过来搭话了。
开口第一句就是:“秀秀近日如何?”
陈延忍不住白眼一翻,“叶兄,我说了,不提秀秀,我们仍是同门好友。”
“但怎可不提,你就告诉我吧。”叶问看着是显而易见的憔悴,得□□名,不意气风发,反而无精打采,看上去的确让人有点心疼。
“好吧,你问我便告诉你了。”陈延觉得自己的姐姐也是和豁达的狠人,“也许开始那一两天有些不适,但这些天已经在盘算开铺子的事了,提到你已经无甚波澜了。”
“不可能!”
“有何不可?”陈延:“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叶问又在喃喃自语。
陈延:……
“何必悲伤春秋?乡试后便是会试,你一解元不头悬梁锥刺股想想会试之事,成日男女之事,叶兄,你还记得初入书院年间你说过的要做‘为民生水,为民载舟’之官,做有功于社稷之臣吗?你们不合适,往前看吧。”
“我可说这最后一遍了。”陈延说着说着又换了调笑的口吻:“大哥下次见我要再这样,可就要互留不好的印象分别了。”
叶问一怔,是啊,分别。
最近事多,他险些忘了,正是江南秋意,桩桩事算别离。
婚事不成,他要入京。
陈延将于江南启程,游历大名。
程瑞成亲,继续于书院中学习,待考乡试。
若幸,五六年后,还可在京同朝为官。
若阴错阳差,十年难一见也不过常事而已。
“所以大哥,总沉于某一件事里,真的太浅太浅,光阴寸短,不成的事,不必总想总想。”
“光阴寸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