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糊涂啊。”
接到这封信后, 叶夫人甚至想亲下江南,把已考完乡试的儿子立刻撅回来,反正也不必再回原籍考试了, 赶忙回来, 省的有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奈何她最近染了点风寒,又临近冬季,实在难忍跋涉。
但不回信不表示,那也是不可能的。叶夫人了解自己这个儿子, 于才一道实在是没话说, 自小就被家里几个探花、进士夸赞有锦绣之才。
就是人……看着是玉面冷心,实则牵挂甚多, 心肠又软, 但这种软心肠也不是世家大族子弟对百姓的那种悲悯怜惜,又很较真,没被他看在眼里的事过就过了,真要是被他放在心上的,那是无论如何都要办成的。
“嫂嫂不必忧心。”叶府三夫人拍拍叶夫人的手,“侄儿年龄还小,哪里懂什么姻缘,不过是年少慕艾,露水情缘罢了。”
叶夫人叹了口气, 真要是这样就好了, “你是没看那信,我觉着这也是一桩棘手事……他性子你也知道,素来率真, 还等着我们去江南给他提亲呢。”
这话三夫人没有评价, 许是要托她跟相公往江南走一趟, 那信嫂嫂也她扫了一眼,边扫边无奈,二房这位长子,才气是有,但人也太……
太无城府了,怎么什么都信?
抬头嫁女,低头娶妇,不拘于媳妇的家世……嫂嫂和二哥说这些话,并不是说随意一个女子都可以入叶府,不必‘与叶家相当’,指的是不一定要簪缨世家,不一定得家里有二品大员,但得是清流世家的长女,得是封疆大吏或名士之后,家中虽无大员,却门生故旧遍布朝野那种。
怎么可能是他信中提到的一马上要成为举人的农人同窗之妹。
“弟妹,江南那边我也鞭长莫及,这件事我就托付给你了……眼见乡试结果将出,他回京城也要议亲了,清流议亲,名声何其重要。”读书人之间为了寻摸一门好亲事,男子家里放话四十五子方能纳妾都是正常的。
像那种没定亲就有粉头、相好、私生子,哪怕自己再厉害,世家也不会降女,太损颜面了。自己的儿子本是这京城未婚男子中的香饽饽,若是搞出了那婚前私情的乱遭事儿,叶夫人不敢想。
她又语重心长地说:“若能说得通便是最好,若说不通,少不得得让你替我当一次恶人了。”
三房本就承仰二房行事,三夫人笑着点头,“嫂嫂放心,左不过是个乡间女子,我们有的是机会行事,也不一定能当成这个恶人。”
左不过是钱财权罢了,叶问去江南也不会太久,平日里又多在读书,哪里能与人海誓山盟,不过一青涩纽带而已,轻轻一扯,便就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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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头,叶问高高兴兴赴了与好友之约,再于河畔瞥见心上人的身影,对准陈延立刻投去了一个赞赏的眼神,然后便衣袂翩翩奔向了秀秀。
陈延立于河畔枯黄柳树的远处,离得远,他看不清叶问和秀秀具体的神情,只能通过叶问的动作猜测二人谈话的进度。
起初他是松弛的,头微微侧向秀秀的方向,然后两人的距离忽然拉近,秀秀摇头,叶问伸出手,秀秀则后退了一步,叶问再抬手,秀秀十分利落转头走向了自己。
这是极短的一条路,却犹如天堑一般,将二人分隔两地,他不知道秀秀说了什么,只知道叶问没有跟上来。
姐弟擦肩,陈延:“秀秀……”
“这里离家不远,康弟我先回去了。”她看着毫无波澜,但略红的眼睛还是出卖了她,毕竟,这样出色的少年郎为自己动心,谁能忍得住不出一丝真情呢。
但有些东西,是不能深究,也没有结果的。
回家的路,秀秀没有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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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秀
把陈延留在原处仿佛是为了叶问疗伤的。
他不明白怎么才几天的时间,他昨日还在梦想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今天就泪洒河畔柳,从此毋相思了。
两个容貌打眼的年轻举子在外酗酒被人围观是极不好的,若有不雅行为还可能在鹿鸣宴上被考官申斥,所以叶问诉情亦选在了家中。
陈延也挺庆幸,是在叶问自己的地盘里,因为谪仙人喝多了酒,也会大发酒疯。
“到底是如何了?”叶问拉着陈延,“二弟你来说,我与她明明情投意合……她说我骗她!”叶问目光散散,有些迷茫,是啊,他的确没有明说自己的家世,“我并无故意欺瞒!”
“而且,这不好吗?”叶问喃喃自语,“我以为好家世,也算锦上添花。”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了?”叶问紧盯着陈延,“你是她的弟弟,也是我的弟弟,兄长有难,你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吧?到底怎么了?”
“或者她这几日心情不好,疑心我不会明媒正娶?”叶问立刻解释,“我已递出书信,不日便有长辈下江南,三书六聘,绝不会少。”
陈延一直不说话,其实知晓叶问和秀秀的事之后,他心中暗有预料,会有此一天。
“你说话。”陈延不言不语,叶问的声音也提高了,气起来后,他又立刻败落,“到底怎么了?”自小顺风顺水,情上的这一遭,怕是叶问承受过的最大的打击了。
酒落入杯中,水声潺潺,许久,陈延叹了口气,“就是知道了你的身份,其余的,什么也没有发生。”
叶问一脸不信。
其实此刻的叶问以懵和愣居多,心痛,但心不算剧痛。
“让我猜猜看,大哥一定觉得秀秀是认为你们身份有别,你难娶他,或者说,她不信你能娶她,才有今日之事。”陈延一语道破本质,“你觉得等几日后你长辈来到江南,你携长辈上门提亲,此刻的一切便迎刃而解了,是么?”
叶问没有说话,但脸上的表说明了一切。
陈延摇头,“大哥,有时候你的想法真的有些率真。”他说出了这句对叶问来说有些残酷的话,“我一是觉得你家中应当不会同意这门婚事,二则是,就算你家中同意,秀秀恐怕也不会同意。”
“怎会?”
“大哥,你可曾真正了解过,秀秀是一个怎样的女子?”
陈延打断了叶问要说的话,没有再提情感纠葛,而是话头一转,说起了秀秀。
她出身农家,在不识文墨的时候懵懵懂懂,同乡间许多采桑、操持家务的少女一样,毕生梦想,便是嫁得如意郎君,生几个有出息的儿子,好有所依有所靠。
后来家中子弟均识字、读书明理,她像是洗去铅华的少女,在世俗中成长,却成长的格外不同。
她的外表因不做农活,少晒太阳而纤柔美丽,但她的内心却因为文字而汲出力量。
“秀秀渴盼中的生活是自由自在的,为一家之主,同夫婿相互扶助,她不喜欢框架,她喜欢做‘抛头露脸’的事,后来你们偷偷……你吃她做的许多佳肴,她大抵都目光灿灿问过你,你猜猜看我将来开个吃食铺子卖这个能不能挣钱,是不是?”
“你或许以为她只是随口一提,但这是她心中长久以来的目标。”陈延顿了顿,“就像我们想中举一样,她也想成为当红店铺说一不二的老板。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叶问好像明白了其中的关窍,但又不是很明白,“你说开店?我名下也有许多商铺在京城中,若秀秀想要开店,自然可开,用做消遣……”
“大哥,你用了消遣而已。”陈延抬眸,何
为消遣?富贵人家生活之余、在空闲时间里进行的小小游戏而已,“可秀秀并不想让这成为消遣。”
“这话本不该由我来说,但……”这次,陈延没有叫叶问大哥,而是称呼他为叶公子,“叶公子,你和秀秀不合适。”
“你先不用争辩,只需听我说完即可。”
“你出身显贵,若秀秀与你成亲,该为你家中长媳吧。”
“是。”
“若你有弟弟、姊妹,将来少不了办宴、诗会,以秀秀的出身,她是办不来这些事情的,当然,你可以讲,有你的长辈捎带着,不用干这些,但秀秀总要待客,要与人聊天。”
“绫罗绸缎与柴米油盐,别人相交,或谈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别人表演琴棋书画,而秀秀最依仗厨艺,那时候,难不成让她表演一手厨艺,做几样拿手好菜招待你家的世交?”
那画面太美,叶问简直不敢想象。
“我——”
“你会与他们争辩吗?你会因妻子和与同僚争执吗?你将来是否会厌倦这样的日子,再远一些说,你现在与秀秀相交,你们所说、所谈的许多事,都是秀秀在市井、烟火中的见闻,将来她嫁于你,囿于庭院之中,她能与你谈什么?”
这一句一句,如刀如铁,深深的、沉沉地扎进了叶问的血肉之中,诘问着他,“不是有情饮水饱,你想过这些吗?”
叶问也懵了,因为他发现,自己真的没有仔细思考过这些,而且……需要考虑这些吗?
但陈延的声音让他脑海内极有画面感,让他忍不住思索,然后惊恐,惊恐于自己的世俗。
在世俗之下,叶问慌不择路脑袋短路,说出了:“可这些并非不可解的矛盾,同你说的一样,秀秀聪慧异常,她敏于常人,这些事……并非不能学会的东西!”
是啊,不会,就让秀秀学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