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荣街,伯爵府,贾琮院。
相比于西府喜讯乍起的欢欣,东府这边却是风平浪静。
湘云因嚷着要回东府下棋,宝钗乘势拉了黛玉跟着过来。
几人直接来了贾琮院里堂屋,因这里不仅有上好的棋坪棋子,五儿煮茶功夫更是一流。
湘云和迎春对弈,黛玉和宝钗在一旁观战。
都说棋如其人,湘云棋路飒厉,直接中路,攻势迅猛,迎春棋路绵密,步步为营,进退中和。
刚开始湘云很是占据上风,领先吃了几子,正有些得意,只是刚下过中盘,边角之地便成片失手,迎春轻笑,湘云一下子苦了脸。
堂屋里只听清脆落子声,无其他嘈杂之音,并不会影响到书房埋头功课的贾琮。
前些日子因后膛枪研制事宜,贾琮几乎每日都去城东郊外火器工坊。
经这一段时间的梳理和督导,后膛枪研制已步入轨道,参与部件锻造的各组工匠,在贾琮的引导下,都已摸索出各自营造改进思路。
虽后膛枪研制速度依旧不显快捷,但是却稳步向前,有条不紊,不像没贾琮参与时的凌乱无序。
既然事情已上了正轨,贾琮自然不会搞得自己像工匠一般,一天到晚都守在火器工坊,日常事务都交给副监刘士振打理。
他也从每日必去工坊,变成二三日去一次,或者后膛枪研制遇到问题,刘士振和钱槐会亲自到府上和他请教商讨。
贾琮大部分时间,重新回到应试春闱备考之中。
他将书桌旁的窗子支开小缝,让外头寒冷的空气透入室内,将室内熏笼香热的气息中和掉一些,头脑变得愈发清醒。
英莲穿件杏黄折枝刺绣圆领袍,米黄花卉刺绣马面裙,脚上穿粉白绣花棉鞋,袍子领口袖口都镶白狐裘皮,更衬得她面如堆雪,眉眼如画。
英莲管着贾琮的书房,自从贾琮从金陵返回,心思都用在举业春闱上,英莲也变得忙碌起来。
她乾的大抵是伴读和书童的活,整理书籍,伺候笔墨,添茶掌灯。
她帮着贾琮洗笔丶磨墨丶铺纸,又用镇纸细心压好,便退到书桌一侧,在圈椅上坐了,拿一本杂书翻阅。
桌角还放着一盘糖炒栗子,她一边看书,一边不忘往小嘴里塞吃食,只是不敢嚼出声音来,怕影响到贾琮。
每次贾琮无意中抬头看她,英莲总会拿颗黄灿灿的栗子,讨喜似的塞到他嘴里。
粉白的雪浪纸上,贾琮正在奋笔疾书。
前几日他去洛沧山听课,柳静庵给他拟了五道时文题目,如今他正在做第三道。
当年他参加雍州乡试之前,柳静庵就经常自拟时文题,供他习练揣摩。
柳静庵号称文宗学圣,担任大周礼部大宗伯多年,主持过许多次春闱和秋闱之试。
他对于时局面的把握,对科场走势的了解,只怕很少有人能超过他,他给贾琮出的时文题目,都是深思熟虑,不会是无的放矢。
贾琮自然清楚这些时文题目的份量,每一道时文题他都仔细揣摩,费劲心思推演撰写。
这些年他即便东奔西走,也从没对举业功课有过松懈。
不管是在辽东作战,还是在金陵侦缉断案,身边都带着必要的书箱,得空便会温习经义。
他的这种举动,大概就是宝玉口中无可救药的禄蠹。
他倒不是如此热衷做书呆子,只是清楚世上事皆有溯源,当年他只是东路院艰难存活的庶子,出身隐晦,阖府嫌弃。
如果不是靠读书举业翻身起势,他也不会有今天的局面,做人实在不能忘本。
学而优则仕,读书不仅仅是做官,在这个士大夫为上的世界,科举功名还是极好的保护色。
而且,自己老师柳静庵在他的学业上,倾注了莫大的心血。
柳静庵给他取表字玉章,贾琮也明白其中深意,这位老人心底不赞成他深陷仕途,似乎更希望他做一个纯粹的读书学人。
不过他如今加官封爵,早就身在其中,大概也有违恩师的初衷。
所以,不管是为己为人,努力搏一个进士及第,也是对柳静庵多年教诲,表以敬意和回报。
毕竟堂堂文宗关门弟子,连进士都考不上,那就有辱师门了。
……
荣国府,荣禧堂。
王夫人自从王熙凤嫁入贾家,她便开始养尊处优起来,日常家事都交给能干的侄女打理。
除非是家宅大事,其他事项都不怎麽过问,只在内宅诵经礼佛,陪贾母唠嗑,外加宠溺宝玉。
可今天宫中即将传旨,自己丈夫眼看着就要承爵,也是她一生的荣耀,这等大事她自然要亲力亲为。
那些需要悬挂灯笼,那里需要布置彩绸,府上通行主道需要即刻洒水清扫。
中门洞开迎接宣诏天使,需挑选那些灵活小厮在府门守护应对。
迎接圣旨需要的香案火烛,要到库里挑选最好的。
答谢宣诏天使随从的红封,一定要有,礼金不能薄,不让丢了老爷承爵的体面……。
王夫人甚至深谋远虑的想到,自家老爷承爵之后,满神京的勋贵可能都会上门庆贺,府上的门坎大概都会被踩断。
到时来的可都是体面人,这迎来送往的礼节万万马虎不得,不然坠了二房爵主的尊贵脸面,那可是万万不行的。
为此王夫人将除了荣庆堂丶荣禧堂之外,府上其他几个主要的偏厅,都预想作为待客之用。
好在这是下面几天的事情,今天倒不用太急,王夫人又让林之孝家的调配人手和用具,有备无患。
府上的婆子和执事丫鬟频繁进出荣禧堂,各自得了王夫人的吩咐布置,便下去尽快张罗起来。
自从方才听到礼部官员传信的消息,王夫人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整个人都看起来特别慈和。
虽然老太太还硬朗得很,但王夫人今天却有了媳妇熬成婆的既视感。
她外面安乐平静,内心其实已心急火燎,只觉荣禧堂里的西洋座钟走得太慢。
她巴望着巳时快些到来,只要礼部承爵圣旨一下,她也就妻凭夫贵,成了正二品朝廷诰命。
从今以后,贾家东西两府,除了老太太的辈分摆在那里,女眷之中就她最尊贵体面。
虽邢夫人还是一品诰命,但死了丈夫的诰命,就算不被朝廷褫夺封号,剩下的也是空架子了,王夫人也不放在心上。
本来王熙凤卸任养胎之后,荣国府家务就由李纨和探春打理,如今王夫人亲自指斥方遒,她们两个只是侍立一旁。
王夫人心中正得意满满,突然听探春说道:「太太,巳时也快到了,三哥哥在东府还不知道消息呢,我这就去叫他,等下可以一起接旨。」
一听探春这话,王夫人不禁眉头一皱,如今她心中正自在得很,偏生这三丫头多事,这当口提那小子作甚,白白坏了兴致。
王夫人眼下因觉得志,心中气焰自然上升,想到前些日子,老太太曾让贾琮上书皇上请求承爵,结果被贾琮断然拒绝。
这件事当时让王夫人十分不快,如今想起来愈发觉得气愤,二房的事情要他帮忙,他不愿意伸手,如今二房体面了,何必要带上他。
她皱眉说道:「如今府上的人都在说,琮哥儿眼下忙得很,常去城外工坊忙公事,还要在府上读书准备春闱。
他既这麽忙碌,自让他忙着去,又何必去吵他,等下接圣旨有老爷和宝玉就够了,这事原也不和他太相干。」
探春听了王夫人冷淡的话语,脸上神情一变,心说太太这话怎麽这样生硬,三哥哥那里就得罪了她。
方才林之孝家的传礼部官员的话,明明说让府上诰命和子弟都到荣禧堂接旨。
难道三哥哥不是府上子弟,再说如今家中玉字辈兄弟,唯独三哥哥是御封的立府伯爵,在贾家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这等世爵承袭的关口,三哥哥这样的位份都没露面,让外人听了又像什麽话。
一旁的李纨听了自己婆婆的话,也觉得有些不太妥当,太太今天大概是高兴过头了,怎麽就说起糊涂话来了。
这话要是传到琮兄弟的耳朵了,岂不是白白生了嫌隙,都是一家子骨肉,又何必说这些冷话。
太太也不仔细想过,就算老爷承袭了爵位,以老爷周正的性子,还有宝玉日常那些行径,要想守牢荣国府的家业,可不是容易的事。
两府之中只有琮兄弟一身文武能为,贾家子弟无人能比,再说老爷一向如此看重于他。
越是这个当口,越要对他笼络亲近才是,以后琮兄弟也好一起帮衬看护二房的家业。
太太说这些冷话,不是拆自己的墙角吗?
王夫人见自己说了话,探春只是默默无语,对自己这个嫡母也没个回复奉承,心中越发有些生气,只觉平时待见这庶女,都是白费心机。
她知道府上姊妹之中,探春和东府那小子最亲近,竟比对自己亲兄弟宝玉,还要贴心三分,自她跟二丫头搬去了东府,竟再舍不得回来。
她也不想想,她到底是二房的姑娘,还是他们大房的。
平时王夫人不是不知道探春和贾琮要好,虽然心中有些不喜,不过也不太放心上。
如今二房要成为真正的荣国之主,王夫人气性自然也就高了,往日心中的阴私不快,竟然一下子被放大,压得她心中气闷。
三丫头一向当东府的小子是个宝,有这麽个吃里扒外的,到时通风报信起来,说不得就让大房插手这份家业。
她看着探春英媚俏丽的摸样,心中忍不住膈应,思量这事终究不妥,荣国府爵位和爵产都归二房掌控,这份权柄万不可生出枝节。
左右三丫头也快到及笄之年,到时随便找个人家嫁出去,省得留在府上成了后患。
王夫人这边正运筹帷幄,明见万里,恨不得将荣国府往后几十年的富贵算计妥当,将妨碍二房荣耀的风险提前掐灭。
这时彩云过来回报,说老爷得了小厮报信,已经从衙门回家,如今已进了二门了。
王夫人连忙将心头一番筹谋暂时放下,兴冲冲起身去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