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席吃的差不多,众人实在耐不住好奇,纷纷跟出去,想在远处透过屏风,亲眼目睹梁老先生神鬼莫测的能力。
秦老爷子没吃多少,光顾着受人敬酒,受人祝贺。他本就没什么胃口,对寸步不离的秦措说:“走吧,去瞧热闹。”
秦措扶他起身。
秦老爷子瞄了瞄他,“刚才小雾过来吃饭,白小姐不来,她在忙什么?”
秦措也不知道。他平静道:“许是怕生。等客人走了,我带她见您。”
秦老爷子重重哼了声:“我是你亲爷爷,你说句人话,别和你母亲一样,动不动哄我、糊弄我。”
秦措不语。好一会儿,轻声道:“您教育我,她不很高兴。一时意气而已。”
“教育你?几时教育你了?”秦老爷子突然反应过来,并不气恼,反而发笑,“哦,我打你,她不高兴?小丫头好大的气性,倒晓得心疼你。”
客厅里或坐、或站,乌压压的,聚集一群人。
客人做什么的都有,欣赏花草,欣赏字画,彼此交谈。可他们眼角余光都注意着一处——山水屏风。
万先生出来时,忧心忡忡,走几步,仰天长叹:“……果真是命。听君一句话,看破半生缘!”
所有人屏息凝神,心中对梁老先生叹服不已。
十分钟后,钟老太太由两名孙女搀扶着走出来。她脸上带笑,只说了一个字:“好!”
众人不明觉厉。
纤纤站在离山水屏风不远处。前面进去又出来了两个人,下一个该是路洄。
她决定插队。
还没走,身后传来一道男音:“这位小姐——”
她回头,不认识的陌生人。
那位男青年见她独自一人在客厅待了很久,有意攀谈。他一手酒杯,一手果汁,递出果汁给她,“人太多,怪闷的。”
纤纤说:“没空。”
男人不死心,“我是——”
“妈妈!”
他吓一跳。
纤纤也吓到,俯身抱起猝不及防吼一嗓子的儿子,“小雾你吃完了吗?我不是叫你待在你爸身边?妈妈忙,有事。”
秦雾淡定道:“我今天吃的特别快,父、亲——”他咬字重,每说一个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扫向陌生男人,“曾、祖、父,都夸奖我。”
“好好。”纤纤说,“你乖。”
秦雾一字一字道:“谢谢妈妈。”
男人讪讪走开。
纤纤心不在焉,“妈妈找人算账——不,算命。你回去你爸那边,我等会儿就回来。”
秦雾说:“我可以一起去吗?”
纤纤回头,笑了笑,“现在不行。小雾乖,等回家,妈妈给你讲个你从没听过的故事。”
秦雾:“好。”
纤纤走到一半,与秦太太狭路相逢。
她微微颔首。
秦太太面带笑容,大方得体,“白小姐愿意见梁老先生就好——那位先生,他参天命、知生死,有话直言。如果不慎太坦率,说了什么多有得罪的话,请你不要见怪。”
纤纤说:“秦太太,站的远些。”
秦太太一愣,接着蹙眉,“你说什么?”
“今天不是冲你来的,站远些。”纤纤继续往前走,“听的太清楚,怕你做噩梦。”
到山水屏风前,又见路洄。
纤纤抢先一步开口:“路少,绅士风度,这次让我。”
路洄微笑,“白小姐,这不是让不让的问题。我无所谓,多等一会儿,少等一会儿,没什么差别。只是梁老先生若不愿意——”
“他有什么不乐意。”
“你——”
纤纤不等他说完,已经步入屏风,肩膀刻意碰了碰,好叫外面的人能看见更多里面的情况。
路洄沉声道:“里面那位老先生,你可知他是谁?”
纤纤头也不回,“退后,别偷听。”
路洄:“……”
*
山水屏风后,梁老先生待了一晚上,早已困倦,心底更是后悔,早知道见两个人就够了,怎么就要选五个。
外面走进一名年轻女人。
道童往前拦住,“女士,您是——”
“白纤纤。”
道童一怔,低头找名单,“下一位应该是路先生。”
“他愿意让我。”
“……”
梁老先生一双小眼睛睁了睁,浮起一抹厌倦,叹息道:“是秦太太的朋友。徒儿,请她过来坐下。”
道童拉开椅子。
纤纤说:“谢谢。”
她坐下,伸出一只手,放在手枕上。
道童退在一边。
梁老先生从不戴老花镜,他只眯着眼,低头不紧不慢地看了会儿——越看,脸色越差。
手心纵横的纹路不停改变,不停重组又分离。
他蓦地抬头,死死盯住对方。
女人脸上没什么表情,不笑,不皱眉,什么也没有。
梁老先生心神大震,气息乱而急促:“你,你……”
“没想到巫族还有后人。”纤纤轻轻开口,“太久没关注你们,以为绝迹雪原,便是死的差不多,同远古各族一样,灭绝于世——差点忘记,人类会迁徙。”
梁老先生倏地站起来。
道童见他神色骇然,额上有汗,不禁快步过来,“师父,怎么了?”
可梁老先生说不出话,他只能死死瞪住面前的人。
“你说你先祖在深海之下寻得天道。”女人美的清艳,声音宛如细雨轻风,“一千米是深海,一万米两万米也是深海——那个地方叫沉渊,深海十万米,远远超出人类所能勘测的极限。”
梁老先生一动不动。
纤纤收回手,神情平淡,“你怕什么?我与巫族无任何往来,又不会找你麻烦。与你提到的那位少主,有点缘分,过了今晚,便会恩怨两清。今日见你,借你金口一用,替我办两件小事。”
梁老先生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一开口,嗓音莫名喑哑枯涩:“是,尊、尊上请吩咐。”
纤纤回头,看向外面许多好奇窥探、假作忙碌的客人。
她笑笑。
“第一,你的下位客人,路先生。你告诉他,我是他女儿,五岁那年不幸走丢。随便提一句就好,主要是下面的话……”
梁老先生呆住。
他隐约记得有这样的事,震惊的点在于——她居然会投胎入凡,居然会有父母。
“下面才是重点,你记牢。”
纤纤斟酌片刻,慢声道来:“商场如战场,做生意可以狡猾,出尔反尔的人我见的多。可总得看人吧。有些人不是他能对付的,该怂就得怂。得罪不起,那就乖乖守规则、讲诚信,这样大家共赢。有抱负是好事,贪心不是。”
这会儿功夫,梁老先生艰难地从灭顶的震撼中清醒,勉强挤出一抹僵笑,“您对路先生这般看重,实在是他毕生之福。”
纤纤说:“我文采一般,你转告他的时候,润色一下——你们算命道士不最会说了吗?语气重些,叫他长记性。”
梁老先生恭声道:“晚辈谨记在心。”
道童听见他那须发皆白的老师父,对一名青春貌美的女孩自称晚辈,不由吓的一哆嗦。
“跟我比什么不好,比作弊使诈——”纤纤自言自语说了句,看向老者,“这是最后的警告,他最好领情。”
梁老先生连声称是。
他沉默许久,心中着实困扰,便小心翼翼打探:“这等微不足道的小事,与您而言,不过沧海一粟,俗世尘埃。您如此大能……何必介怀?”
纤纤说:“打打杀杀的事情,我从没兴趣。无论身在哪里,我的目标,最终都会变成同一个。”
梁老先生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什么?”
纤纤:“不熟,才不告诉你。”
梁老先生:“……”
纤纤又往外瞧,见对屏风内谈话好奇的人更多,无数双眼睛时不时地飘向这边。
她说:“等交代完路先生,你出去,告诉外面那些人,我是什么命。你跟他们讲清楚。”
梁老先生这下犯难,“您……是什么命?”
纤纤深思,“该怎么说才能吓唬人呢?……你不就是吃这碗饭的吗?”她瞥向老者,“往玄乎的说。说我是招财猫命,类似这种。”
梁老先生头上流下一滴冷汗。
他揣测不透对方话中深意,视线落在会客名单上,灵光闪现。
她是秦太太介绍来的,与秦太太的儿子育有一子,五年却无儿媳名分,她应该是希望自己替她美言几句。
——对,一定是这样。
原来,苍天也会动情。
于是,他带着壮士断腕的豪气,坚定道:“您尽管放心!”
“你知道怎么说?”纤纤向他确认,“中心思想是我招财。”
梁老先生斩钉截铁:“我懂。”
纤纤点点头,往外走,“好,多谢。”
她刚走,梁老先生像是被抽去全身的力气,瘫坐下去。
道童大惊失色,急忙到他身边服侍,“师父,您还好吗?您为什么要听她的?招财猫命是什么命——”
“招财命?”梁老先生喃喃,吐出一口气,“我活了一辈子,这是我听过的最谦虚的话。”
道童奇道:“那她到底是什么命?”
梁老先生被他扶着,又站起来,表情前所未有的肃穆。
“超脱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这人世间……竟当真有超出规则之外的存在。”
他低低说了句。忽然之间,那双沧桑、衰老的眼睛,绽放异样的夺目光彩,比任何光芒都炽烈。
“什么命?天命!”
道童‘呀’了声。
屏风外有人听见他惊呼,一双双眼睛如雪亮的箭矢,纷纷射过来。
梁老先生颤巍巍地上前两步,对那抹倩影深深一揖,“有生之年,得见天颜,此生无憾!”
道童说:“师父——”
“拜啊。”他师父没抬头,“臭小子,快过来拜,过了这村可没这店。”
道童:“……”
他亦步亦趋地走过去,一肚子的问号,不敢问,只能听话地长拜不起。
*
纤纤从屏风后出去,一抬头,有些人已经别开目光,假装没注意到她的行踪,还有些来不及收回视线的,被抓个正着。
没人听见梁老先生对她说了什么,但所有人都看见,一老一少向她的背影而拜。
因此一室鸦雀无声。
她无所谓,直接走向角落里一株栽在盆中的昙花。
打开手提包,最里一层,有一枚小牙仙硬币,回国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触碰。
纤纤望着昙花的枝叶,抬起手。
“这是父亲最珍爱的花。”
纤纤转头。
说话的是秦太太,她脸色不太好,但依然雍容、高雅。
纤纤问:“你见过它开花吗?”
秦太太回答:“它是不会开花的,何况早过了季节。白小姐,别处的花任你观赏,只有这一株昙花——白小姐!”
她已经伸手。
指尖触及的刹那,洁白的花朵从枝头绽放,先是第一朵,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
花开无声。
秦太太不可置信地盯着,惊诧之余,恍惚便看见了那一天的彩虹雨。
她双手冰冷。
身后传来喧嚷之声。
“这盆百合怎么开了?这可是冬天!”
“不止百合,花园里好多花都开了,这是异象啊!”
“快去花园,金鱼都从水面跃出来了,相机带好……啧,没相机,手机也行!”
百花逆花期盛放,尽显华美之色。
池塘一侧,鱼跃龙门。
转瞬间,客厅的人都急着往外去。又过一会儿,哄笑声起。
他们都收到短信推送、浏览器新闻通知。就在前不久,秦家祖宅附近发生微震,因为影响太小,大部分人都不曾察觉。
……难怪家禽花草会有异动。
即便如此,这仍旧是个令人难忘的夜晚。
纤纤低头,凝视指尖一点晶莹的光。她将手伸进包,那点光芒很快被小牙仙硬币吞噬,消散不见。
她看着秦太太,说:“是您安排我见梁老先生,现在见完了,您不去问问他么?”
语毕,不等对方回应,朝正对花园的门走去。
秦老爷子在那里。
他回头,看见她,双手拄着拐杖。
纤纤一步步走近,快到门口古董架,咯噔一声,财神像应声而倒,一锭金元宝顺势下坠。
——稳稳当当的,落进她手中。
纤纤停在秦老爷子面前,目光不偏不倚落在老人脸上。她向他伸出手,小小的金元宝躺在掌心。
“我说过,财神拜我。”
*
路守谦坐在梁老先生面前。
他刚要请教,梁老先生摇了摇头,于是他的话全咽下肚里。
“路先生,好多年没见。”
梁老先生从容开口,不紧不慢的说了句,便沉默靠后,双手伸进广袖。
随着这阵沉默,路守谦的心情逐渐沉重。
梁老先生半闭着眼,高深莫测,“我知道你为何而来,前因后果,早有定数。”
路守谦恭敬道:“还请您赐教。”
“当年,你携夫人见我,问过我一件事。”
路守谦不假思索,“确有此事。但晚辈今日前来,为的是求知事业方面的——”
梁老先生语气冷淡:“我与你说,命里有便有,命里无便无。你那位亲生女儿,一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何以这许多年未曾相认?骨肉相离,不该,不该啊!”
路守谦和路洄同时一惊。
路守谦问:“一直在身边?梁老先生,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皱紧眉,思来想去,迟疑道,“难道盼宁她是我们亲生的女儿?不对,年纪对不上。”
梁老先生淡然道:“我方才所见的那位小姐,你何不去问问她的身世来历。”
路守谦尚未反应,他身旁的路洄脱口道:“不可能!白纤纤她——”
“还有。”
梁老先生再次打断。他只看着路守谦,根本不在意他儿子,“路先生,此番见你,我并无所求。”
路守谦心神不宁,无法考虑太多,听他那么说,只能回答:“我怎会空手求您透露天机?您当然无所求,可我们应当送一份谢礼。”
梁老先生不为所动,“谢礼就免了。关于你的事业,老朽只有一句话相赠,能领悟多少,看你造化。”
谈起这事,路守谦无暇顾及其它,庄重道:“您说。”
梁老先生眉眼凛然,“贪心不足蛇吞象,多行不义必自毙!”
路守谦瞳孔突然放大,再也坐不住,腾地起立。
梁老先生气定神闲,懒洋洋道:“路先生,言尽于此……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