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说道:「那就抓点紧。」
梅澹荡也是混不吝,「靠我练剑自悟,猴年马月才能证道,估摸着还是需要小陌先生和白景前辈多多提点。」
陈平安啧了一声,打趣一句,「不会因为缺了一句『多有得罪』,梅剑仙你便脸上挂不住,从此心怀怨怼吧?」
梅澹荡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给问倒了,只是摇摇头,思来想去,还是以诚待人,「我又不是浩然天下的读书人,不兴这套。」
齐廷济即将走一趟蛮荒天下,大概那才叫真正的送人上路,多有得罪?
谢狗以心声笑道:「梅龛也是个狠人,她方才心中所想之事,若是真被我们确定了梅澹荡的死士身份,她会亲自动手杀人,绝对不肯假手于人。」
小陌附和说道:「刮目相看。」
陆芝说道:「如此看来,到底不失剑修本色。」
宣阳试探性说道:「宁姚,我跟黄陵可以自己出钱,能不能在飞升城那边重新修建金刚坡和白毫庵两座私宅?可惜当年的营造图纸,我们这边都没有保存,无所谓了,只要匾额上边的三个字,没有错字别字就可以。」
说到这里,宣阳自顾自乐呵起来。
黄陵笑道:「只要建好了,谁去住都无妨。」
宁姚说道:「这件事不成问题。避暑行宫那边有座档案库,陈平安早就将这些文献专门单独归档为『营造』条目,保存完好。先前飞升城议事,已经通过了一项议程,所有已经战死和外出未归的私剑,只要有道统传下的,都可以自行挑选地址,重新建造私宅,除了挂匾,还可以立碑纪事。不过如今管钱的泉府高野侯,说你们既然投奔了齐老剑仙,纳入龙象剑宗谱牒,就只能算是飞升城的半个自己人了,宅邸重建一事,肯定没问题,但是钱得你们自己出。」
宣阳笑道:「不愧是算帐的泉府,打得一手好算盘。」
宁姚一笑置之。
泉府一脉的作风,等你们去了,只会更加大开眼界。只说各个「帐房」各有自己的堂号牌匾,一个个的,十分通俗易懂。
听说那边的年轻人,都奉某人为开山祖师。
黄陵问道:「宁姚,听说隐官当年为了积攒战功,偷摸离开避暑行宫出城杀妖,隐藏身份,不惜覆面皮丶穿着如女子?」
宁姚没好气道:「胡说八道!」
宣阳要更识趣些,是问的米裕,结果米大剑仙顿时急眼了,「道听途说的混帐话,你也当真?休要听信谣言!谁说的,让他出来跟我当面对质!」
黄陵跟宣阳对视一眼,心领神会,得嘞,必然是真。
陆芝看了眼米剑仙。米裕愣了愣,怎的,陆芝她也气不过?
高爽突然开口,问道:「高酒蒙子?这都忍得住不灌几口马尿?」
黄陵说道:「着实难熬,一直忍住不拿出酒壶喝两口。」
眼睛一亮,黄陵暗戳戳以心声问道:「柴芜,想不想喝酒?」
柴芜说道:「想啊,不敢。」
听说皇帝老儿的地盘,规矩多着呢。她以前的师父,现在的义父,魏羡就说他曾经是宫里当差做官的,皇帝一不高兴,就拖谁出去砍头。
黄陵说道:「我先喝,你跟着?」
柴芜想了想,「算了吧,这麽多人瞧着呢,我可不想被人误会成酒蒙子。」
年幼时在那井底,只有竹篮陪着她,她就一直看着井口,想要重新见到爹娘,或者哪怕只是一个路过的活人也好。
但是她渐渐知道了,爹娘不会回来了,人间不会有任何人知道她的。
后来,她莫名其妙学会了呼吸,活了下来,再后来,在那座白事铺子挣点钱,之后遇到了爱喝酒丶自称海量的师父。
师父说她的爹娘是好人,只是世道太乱了,由不得他们做更多的事情而已。师父还说,你爹娘还愿意将所有的食物留给你,有些为人父母的,不是这样的,他们其实很自私,一辈子只爱自己。比如一路逃难走到了救灾的粥铺那边,他们不会先想着给孩子喝,也可能得了个馒头,就会背地里藏好丶偷偷吃掉。
天地人间只在一口井中。
小姑娘眼睛酸酸的,抽了抽鼻子。
她脑袋上多出一只手,不用猜,是走在队伍最后边的周首席。
柴芜轻声说道:「我没事。」
姜尚真笑道:「想喝酒就喝,山主追究起来,就说我给你的酒。」
柴芜到底还是讲义气的,壮起胆子,怯生生问道:「陈先生,我可以偷偷喝点酒吗?」
陈平安转过头,笑容和煦,开口说道:「随便喝。皇帝陛下要是生气了,我替你担着。」
皇帝宋和也笑着转头,「柴芜,只管喝,在我们大骊境内,你以后喝酒不必花钱,可以赊帐在宋和头上。」
柴芜一脸茫然,啊?真的假的,这都行?
即将走上大殿外的台阶,陈平安在此刻好像有意无意放缓了脚步。
皇帝宋和也就顺势停步,深呼吸一口气,转身抱拳道:「诸位剑仙!愿饮酒者只管痛饮,大骊朝廷与有荣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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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东北角,太后居所,庭院深深,绿荫葱茏,南簪要亲自接见一位来自处州仙都峰的贵客。
陆神进京觐见太后娘娘,是跟大骊朝廷通报过的,司礼监掌印亲自带领陆神穿过重重大门,步行至此,停步宫外,再由一位太后娘娘的贴身宫女领着陆神跨过宫门。
终于再次见到这位祖师,南簪不可谓不心情复杂,凭藉手钏,南簪已经恢复上辈子的记忆,宛如翻书。
最为鲜明记忆画面中,那是一座极为高峻宽敞的大堂,铺有纤尘不染丶异常坚硬的洁白地砖,站在最前边担任主祀的陆氏家主,陆神,就像一尊背对人间众生的神灵,那一刻,光阴仿佛是凝固不动的。
南簪心思急转,蓦的跪倒在地,「陆绛拜见祖师。」
南簪泣不成声,伏地不起,不敢抬头,哽咽道:「陆绛有负所托,是家族罪人,恳请祖师责罚。」
面对陆绛的跪拜礼,陆神坦然受之,听过她那番表明心志的言语,陆神等了片刻,轻声道:「可以起身了。」
南簪犹豫许久,还是乖乖站起身,侧过身擦拭眼泪。
陆神突然打了个稽首,「中土陆氏,陆神,见过大骊太后。」
南簪愕然,随即释然,然后心中惊喜万分,终于,终于与中土陆氏彻底划清界线了!
陆神微笑道:「早就听闻太后祖籍洪州豫章郡,锺灵毓秀,大木参天,有机会是要去看看。」
南簪闻言好像吃了一颗天大定心丸,相信从今往后,陆氏祠堂谱牒上边就再无「陆绛」,世间只有大骊太后娘娘南簪了!
陆神却是极为熟稔南簪之流的心性,微笑道:「禀太后,就在前不久,我已经主动拜会过落魄山,与陈国师面对面,将误会解释清楚了。如今我就在仙都峰隐居,与落魄山可谓近邻。我未必会去豫章郡游览山水,太后也不必非要去仙都峰赏景散心,你我都随缘。」
言语内容,可谓极为客气,但是陆神的气态,眼神,又是何等毫不掩饰的疏离冷漠。
桌旁石凳,铺有明黄色的垫子,双方看似平起平坐……南簪闻言,倍感惊悚,立即收敛些许心绪,低眉顺眼一句,「晓得了。」
陆神默不作声,只是一笑置之。南簪便是如坐针毡,直到陆神起身告辞离去,南簪还是魂不守舍,久久心绪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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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守一在国师府的读书处,是第三进院落东厢房六间屋子之一。书桌临窗,一套文房清供,正是家乡那边烧造的青瓷,窗户外边有种植有紫竹数竿,潇潇洒洒,风吹竹叶,桌上的竹影也随之晃动起来。林守一正在抄书,笔锋在纸上簌簌作响。偶尔抬头,天光下射,碧空如洗,竹影婆娑,宛如置身于清凉世界,赶考的读书人,恰似碧纱笼中人。
这间厢房门口那边,出现一位眉眼细长的道人,容貌俊美,雌雄难辨。时常在桃树下徘徊。
名为宋云间,道号撄宁,自称跟林守一相同,都是在这座府邸寄人篱下。
宋云间笑道:「林公子,听说能不能考中进士,主要看科举制艺的本事,还要讲究座师房师的阅卷口味,但要说能不能一甲三名,得看命,文运多寡,有无祖荫庇护?」
林守一停笔,搁放在青花缠枝灵芝的三峰笔架上边,转头笑道:「不太清楚。年少时先生有教诲,读书一事,有志于学正心诚意而已。」
宋云间恍然道:「原来如此,是我俗了。」
林守一笑道:「我若清高,何必科举。」
宋云间疑惑问道:「林公子,恕我蒙昧,修道之人,往往记忆力出众,如果明知大道无望,转为有志于功名,随便读个几年书,撇开我们大骊王朝不谈,去参加小国科举,想要一份金榜题名,说是探囊取物都不夸张吧?但是愿意参加科举的修士,好像依旧不多?」
林守一解释道:「早先宝瓶洲风俗,大体上第一等还是修道求仙,第二等书斋治学,三等的功名,末流的武夫。我们大骊王朝之所以被骂作北方蛮子,就在于民风彪悍,崇尚武德,不是马背上求功名,就是习武练拳。所以谱牒修士考取功名,在山上的口碑不太好,很容易被视为自甘堕落,况且真考中了,当了官,拿着那麽点官俸,难不成是想要充实宦囊?考中了却不当,身为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的观湖书院,不是摆设,是要追责的。就算在某个小国当了大官,大贪特贪,中饱私囊,瘦一国而肥自身,也还要是要过观湖书院这一关,自然还不如直接当个护国真人丶皇室供奉来得省心省力。」
昔年的观湖书院,在当时大骊王朝还偏居一隅的宝瓶洲,可谓是什麽都可以管上一管,尤其是君子贤人,邪祟作乱,仙家枉法,流寇犯案,江湖人士的犯禁……只要落在他们手上,动辄申饬仙府丶皇帝国君,禁绝淫祠破山伐庙,也难怪修士将书院贤人比作小国的国君,君子就是强国的皇帝。只说梳水国四煞之一,不就碰到了书院贤人周矩?
只不过书院的这种约束,终究都只是「人力」,如石子投湖,涟漪也好,波涛也罢,某地人心和民风习俗,总会水波复平。
宋云间点点头,深以为然。
林守一问道:「宋先生是想要引出书简湖的话题?」
宋云间点头道:「我很好奇是怎样的一个地方,才能够让国师如此难以切割。」
林守一微笑道:「我要继续读书了。」
既然下了逐客令,宋云间就告辞离去。
捻芯来到这边之后,她是闲不住的,刚好补上符箐的空缺,这位缝衣人如今跟容鱼职务类似,巡视国师府,检阅各类档案。
余时务丶萧形他们几个被放出来望风一般的「笼中雀」,暂时在二进院子西厢房的一间屋子落脚,允许他们自行查阅某部司的档案,各有分工。但是陈平安没有提出任何具体要求。
今天萧形正在愤愤不平于公孙泠泠的外出,然后她就看到了那个站在捻芯身边的「许娇切」。
许娇切刚刚从桐叶洲来到大骊京城,主公让她以后进入大骊刑部当差,暂无官身,从底层的浊流胥吏做起。
眼见那粗劣的赝品,竟敢堂而皇之走到自己眼前,萧形顿时火冒三丈,怒斥道:「贱婢!」
许娇切也不是吃素的,立即「记起」这个萧形是主公以大神通帮忙斩却的三尸,嗤笑道:「道之渣滓。」
捻芯也没兴趣看俩娘们揪头发挠脸,看见撄宁道号典出于陆沉内篇大宗师的宋云间,站在树下,伸手摘下一瓣桃花夹在书页中。
「相信大骊王朝在未来百年之内,一定会成为浩然天下文治武功皆是第一的强国。」
宋云间一手托起书籍,一手轻轻拍打封面,微笑道:「只要皇帝敢想,国师敢做。」
师兄作序,师弟写跋,纸为大骊,笔名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