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延很快发现, 短短十几天的时间,翰林院上下许多人看他的眼神又经历了一重变化。
从一开始隐隐的嫌弃,到如今, 隐隐嫌弃之中又包含着许多艳羡。
陛下钦点的正六品官!
这是外放官员一生仕途的终点, 但如今,却只是一个小儿入朝的起点, 虽然他在传闻之中不太体面, 但那又如何?陛下可是为他打破了规则!
没有三年养望, 没有六部开始, 没有轮转,直接就力推众议让陈延走马上任了!
翰林院中以李思齐与陈延的关系为好, 在消息落定后立刻就来恭贺了。
“延弟瞒我良久。”这种新部门任命, 上头一般不会随便点人, 肯定是提前说好了的, 不过陈延不透口风李思齐也能理解, 毕竟他们的关系一没到那份上, 二则兹事体大嘛,但口头还是要埋怨两句的!
他佯装宽宏大度讨了杯陈延桌上的茶, “不过为兄不记仇, 只要你请我去云上糕点铺里买些香软蛋糕,我便既往不咎了。”
“嫂夫人胃口仍旧不佳?”陈延道:“我在糕点铺那边每月能领五块蛋糕, 思齐兄若是要买,逢十一、二十一直接叩后门问掌柜买即可。”
蛋糕材料不贵, 但售价不低,总是赠送于二人交情无益, 行个购买的方便, 虽也要承情, 但花了钱,听上去总归名正言顺些。
李思齐听完大喜,“那为兄可不客气了!”
陈延作揖,给他倒了杯热茶,复又同他聊了起来,“说起来,我虽身处旋涡之中,但对此事也十分意外。”
“嗯?”李思齐满眼疑惑,“你也全然不知?”
那倒不是,陈延只是以为:“我以为我不过是个主事。”未曾想,天子如此给力,直接给了他一个司长的位置,陈延在惊讶过后便是豁然开朗!好了,这下也不用想自己和上司是否契合了。
他头顶的直系老板就俩,一是姜尚书,二就是陛下,完全可以摒弃社交,直接开始大展拳脚了!
李思齐听着,笑言:“延兄,这说明你轻看了自己,陛下把你放在司长的位置,便说明你能挑起此担。”至少在天子心中,眼前人是有这个实力的,“为兄先以茶代酒贺你不日高升,将行千秋功绩之事了!”
不管怎么样,升官总是开心的嘛。
陈延喝下了这杯茶,送别了李思齐。
虽然任命已下,但农事司毕竟是新组建的衙门,加之陈延在翰林院的事儿还需要交接,所以正式的上任时间其实在一月二十一日,也就是七日之后,陈延这会儿还在翰林院。
边整理东西边回味了一会儿刚才的对话,陈延的惊讶其实并不是对自己不自信,相反,在种植理念这方面,他对自己的前瞻性是较为自信的,毕竟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世界。①
他只是觉得,从资历上考虑,他所有不足。以及,就算陛下不考虑资历,跨级任命至少应该有点波折才是,他这个好像一点波折也没有。
莫非是天子上次任命尚书与世家‘干了一仗’大获全胜后,把世家一派打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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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延怎么也没有想到,世家‘熄火’的原因不仅同陛下有关,同他自己,也有莫大的关系。
农事司部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总司要与朝廷州府小司串联,户部、吏部还有翰林这边,都得出点力,把架子搭起来。
除此之外,还得在司部里塞一些人。
“人好办。”张学士捋捋胡须,“翰林院里多的是庶吉士,这可是个肥差。”毕竟是能在天子那里挂上号的。
“你还是选些沉稳的。”姜尚书捡起了棋盘上若干白子,“年纪大些又跳脱的,恐怕不肯居于人下,到时候影响了陈延的进度,生出事端陛下恐怕会亲自过问。”
这就是不要不服管的人了。
张学士嘁了一声,“行,我好好选。”
眼看着又被吃了一片子,张学士逐渐开始脑壳痛,一拍棋盘,“不下了,同你这人下棋没劲儿,倒不如来说说这次任命,蒋大人那边怎么偃旗息鼓了?一点水花都没有。”
“蒋相病了。”老大病了是一方面,“加之你也听了近来的流言,世家那边的人以为当农事司长,就主管……”姜定修顿了顿,“主管粪那上面的事。”
别的职位混一混也就过去了,陈延最近玩shi一说尘嚣之上,世家子弟那边谁也不敢赌,谁也不敢争,生怕天子来一句:你想上,行啊,你上呗。然后被发配去京郊玩shi。
大家又不是家里没饭吃,华服美婢,何至于因以六品官位争这东西?
张学士一听这理由有些哭笑不得,不过,“那陈延弄出来的东西真的有用?”
随着这个问题,姜定修不由想起了宫内天子看见青年进士所呈‘成长记录’后大喜的样子,道:“有没有用,我们说了不算,待今年秋收便知晓了。”
“若成,他必不会只是一个农事司长,若不成……”
姜定修没有把话说死,但张学士自己心里也有数,若不成,一直观望着的人便会不遗余力把青年脱下来,用他作为攻歼陛下识人不清的靶子,纵然天子惜才,他此生也不可能被重用了。
“所以,人选好些。”姜尚书语气淡淡,“别辜负了这好种子。”
“又重复了一遍……”张学士笑呵呵,“我看你这是起了惜才之心呐,这么关注?”
姜定修:。
还不是某人一直在他耳边吵吵嚷嚷,在下一届进士未有大成者之前,这个陈延,还是要保一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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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风言风语并没有影响陈延在翰林院的交接。
因为他的上司是许学士,做事一板一眼,眼里不容沙子,叫来的人也是个低调的,和陈延相处得挺好的。
随着手上的事越来越少,去新衙门的时间越来越近,陈延对这座弘文馆竟起了一些不舍。陪伴了他两年的地方,终要成为他人生的一个小节点了。
不过不舍后,便是破釜沉舟之气,新一年,新的岗,他也做出自己新的成绩来。
收拾东西走的那一天,许学士来了送陈延,他同往常一样,话并不多,交代了一些细碎小事,夸了一下陈延去年编撰的书,最后才缓缓提起近日之事。
许学士脸上的皱纹很多,每一条都写满了严肃,“陈延,我知道你胸有丘壑,你如今所办之事,正是利国利民之事。”
“盖因你有这份办实事的心,有此慧,方才到了这个位置。去了新的地方,也要同在弘文馆一样,静心、笃行,切勿急躁行事。”
陈延在弘文馆内能平静上工,一直仰赖许学士的照拂,“学生谨记学士教诲!”他恭敬朝许学士躬身作揖。
…
初春的京城还带着丝丝寒意,清晨的风里夹杂着细密的雨,在翰林院、鸿胪寺登记后,陈延穿着青色的衣衫,乘着马车入皇城到了东门街,步行至了中书省农事司衙门处。
说是特别衙门,其实也就是一个依托于吏部与户部之中的一个小套间,挂了个小门牌,里头和弘文馆差不多,架子上堆着一些资料,内设一长桌,有笔墨纸砚等物,麻雀虽小,也称得上一句五脏俱全了。
作为新部,陈延这个部长是第一个到位的,他站在门口,望着这个简单朴素的小门头,若不出意外,将来的三五年,他都将在这里度过了。
…
因为做过功课,所以陈延来这里之后也不算毫无头绪,简单归置了一下东西,查看了大名朝各省部司,列了个表格,等下面把具体负责的人报上来再填好。
在农事司的内墙上用宣纸挂轴写了几个近期的小目标,定下春耕的时间,本次试验田的大小,以及尽快选种……等等繁杂琐事,尔后还要再整理一下自己先前做过的资料。
之前做的种植日记呈给陛下看过,天子还未曾召见他,那么此番述职(虽然是个芝麻官)之际得细说此事,还得趁机要点钱和田。最好再要点人,能要个皇庄就最好了。
最好再要点陛下的人到时候去保护试验田。
除了这些还要牛,铁,最好工部的工匠也来一点……
东想想,西写写,陈延很快发现,自己述职报告怎么说没想好,想要的东西已经列了一大大条。
陈延:为老板做事,老板富有四海,要一点必需品应该也……无伤大雅吧?
管它,要了再说,陛下不给另算!
度过了忙碌的一天之后,陈延第一次随东门街各衙门的人一起下值,各色官服、行车匆匆的人走在东门大街外,同翰林院不一样,因为人多,所以下值街边的马车也很多。
没有人对马车有规定,但高位者在前,末位在后是大家心照不宣的法则,所以,陈延走了挺长一段路才到了自家马车前,不得不说,这种感觉还挺新奇的。
次日,陈延早早出门,顶着寒风到农事司后,见到了自己馆内的两个主事,一个是上届朝考入翰林院的庶吉士。陈延对他有些许印象,是个不太爱说话的主。
另一个则是本届还在等授官的同进士,冷板凳一坐坐了快两年的人,脸上还能有两分笑,可见也不是心高气傲之辈,总之,第一个照面打下来,陈延对他们挺满意的。
但不等深入聊天探究,陈延就被小太监给叫走了。
无他,天子传召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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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名朝非特殊情况下,陈延这种官阶是上不了朝的,天子召见他在朝会之后。
大抵是因为叫得急,天子着一身明黄色的朝服,居于上首,十分威严。
但在见到陈延后,他眉目舒展,“爱卿可算来了。”
“臣参见陛下!”
“东领,赐座上茶。”陛下不跟陈延玩虚的,陈延也没有跟陛下走太多的礼,初步君臣礼干完后,陈延便先开始谢恩。
感慨皇恩浩荡,擢升自己为农事司主事,并表自己的决心,“臣必不会令陛下失望!”
他和成宇帝之前见过的许多官员不同,其他人来他面前多数只敢谢恩,不太敢提自己上任之后的政绩、表现。
年轻臣子的大胆表现愉悦了天子,他笑呵呵道:“前些天朕已经看过爱卿上呈的青菜种植总结……短短一两月时间,爱卿便能使作物增产,朕相信,粮食增产亦不在话下。”
他没想到,陈延这么快就能摆出突破口,天子看见那篇增产报告的时候高兴了许久,青菜萝卜能增,那稻米应当也能……如果有足够的粮食,便能养活足够多的人口。
有了人,才有大名朝的千秋万代,能抵御饥荒,能有对天灾的应付手段,更甚,达到陈延所说的:少量的人种植大量的地,养活足够多的人,剩下的人便脱产,解放出来干更多别的事。
他心有野望,陈延也有,他很快应下了天子的期盼,看着十分沉稳:“臣前些天种植作物、已有些许心得,春耕在即,若能规范种植,臣相信,秋收定有不一样的结果。”
“不过陛下,农事与其他事不同,臣介时也许需要经常在京郊处……”想种好田,遥控指挥是行不通的,陈延要住到田边上去。
天子对此十分理解,“爱卿夙兴夜寐,当以农事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