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引鹤慢慢说了起来,从香积山的初遇,说到分别后三年的彷徨,与两年后被拒婚后的痛苦,他说了很多,说到江左杨告诉他什么是爱情,又说到文帝剔烛火的侧影。
文帝意识到,荀引鹤这不是在陈罪,而是剖开自己的心给他看。
文帝沉默地坐着,原本还算有精气神,高大的身形如今一下颓唐了下去,其实过去了那么多年,随着他逐渐坐稳龙椅,对当年的事早已不介怀了,那些刻苦铭心的痛苦与悲伤也成了浮光掠影,偶尔匆匆一瞥,也只会诧异自己曾有过那么至情至性的时刻。
他没有想到,他曾经的一剪悲伤侧影会这样深沉地拢在一个孩子的心上。
他听到荀引鹤说:“我不愿在临终前被人询问,这一辈子有什么遗憾的事时,说,我不记得有其他事,只记得未能与江寄月终老。”
文帝的眼皮沉重地阖上,曾经熟悉的倩影被深宫厚重的纱幔拢着,早已看不清了,可他怎么直到此时才发现?
文帝道:“她与你相差甚大,难为妻,你可以纳她为妾。”
曾经荀家也是这样说的,你可以封她做贵妃。
他的回答是什么?忘了,不重要了,他只记得她的回答——一纸和离书。
荀引鹤道:“臣所求是良缘缔结,双宿双飞,而非正妻奴妾,江寄月不会为人奴妾,臣也不会辜负她。”
文帝道:“辜负她?你们这般荒唐行事,若非朕愿意帮你一二,她连良妾都做不成,又谈何正妻。你要知道你父亲的脾性!”
荀引鹤道:“不,他会同意的。”
文帝惊诧。
荀引鹤道:“他不同意,这份《陈罪表》将会出现在言官的案桌上,天下人都会知道我强占学生之妻,要为天下人所不齿,他不会愿意看到这样的场景出现的。”
这就是荀引鹤当时一定要沈知涯隐瞒与江寄月和离之事的真正原因,给江寄月剥出林欢一案的影响其实还是最不重要的,因为依着他的能力,完全可以轻易办到。
重要的是荀家,沽名钓誉,虚伪至极的荀家。
所以江寄月必须是有夫之妇,她的身份必须不能清白,只有让她成为荀引鹤的污点,荀引鹤才有能为之殉前程的底气,而这恰恰是荀老太爷的命脉。
文帝拍桌:“你疯了!倘若你真的如此做,被动摇的不只是荀家,还有朕!”
荀引鹤道:“所以臣先入宫与陛下商议,臣所求不多,既不为钱权,也不为名利,只想与心爱的女子在一起,臣想这并不过分。”
文帝道:“你是在威胁朕吗?”
荀引鹤道:“臣想,一个身负骂名的臣子会是陛下手里最无所顾及的刀,陛下用臣,应该会用得更衬手才是。”
文帝冷笑:“依你所言,朕更不该帮你,而应该看着你与荀家决裂,看着你被千夫所指。”
荀引鹤道:“但陛下宽仁厚义,有成人之美之心,更有设身处地之德。”
“别说好话,没用。”文帝道,顿了好会儿,方问,“你既然敬佩江左杨,愿意仿照他要美人,不要江山,倘若朕因此让你辞官,你肯吗?”
荀引鹤没有丝毫犹豫:“臣谢主隆恩。”
文帝道:“你谢什么谢,朕只是问问你,没真让你辞官。”他说着,嘴角似乎带出了些许的苦笑,“你和江左杨都是勇敢的,唯朕怯懦。”
荀引鹤沉默了会儿,道:“陛下担负江山黎民之责,不似臣等只是一介素人,只见情爱,不见苍生。”
文帝道:“嘉和那边就作罢,你若要赐婚,这个婚朕也能替你赐,但要怎么赐,何时赐,你想好了再来回朕。”
荀引鹤道:“臣还有一事要禀明。”
正巧宫人通报皇后娘娘,镇北王妃与嘉和郡主到,文帝斜眼看荀引鹤,他不慌不忙道:“嘉和郡主公然绑架江寄月,周昭昭于王府随意欺辱打骂,甚至导致江寄月不堪受辱跳湖。郡主此行为目无法纪,不敬生命,蛮横无理,嚣张无度,实伤清流文官之心,实损王法之威严,还望陛下秉公严办,还公道于天下。”
嘉和才进来便听到这控诉之语,心跳加速,哭道:“母妃,你看,他还为那个娼/妇说话。”
她懂得镇北王妃与皇后娘娘的意思,只要把矛头对准江寄月,那她无端打人绑人的事就可以揭过不提,所以她必须要坐稳未来荀夫人的位置。
而这在她看来是十拿九稳的,毕竟文帝看好她,皇后也明言看重她,那么江寄月就只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娼/妇外室,她一个正房教训这样的贱东西是再合情合理不过了,荀引鹤不该为这个江寄月打她。
如此一看,她怎样都占理,想通了的嘉和连连配合,就和深怕迟了一步这保命的位置会被抢走了似的。
她没有注意到荀引鹤眼里一闪而过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