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坐下开始预备生炉了:“其实最地道的还是自己埋个灶头出来,红薯,玉米,地瓜都可以丢进去,但外头雪景美极了,我不太忍心破坏,在屋里也是一样的。”
身边的小凳还是空的,她抬眼:“夫君?”
身后忽然靠过来宽厚的胸膛,双臂在她身前收拢,拢得很紧,属于荀引鹤的气息把她围得密不透风,江寄月被唬了一跳,才拿起的打火石又掉在了地上,她却没有心思去捡,她感到肩窝里沉沉的,暖暖的,是荀引鹤埋在里面。
江寄月伸手去抱他的手臂,安慰似的摩梭着道:“怎么了?”
荀引鹤闷声道:“这是我第一次收到礼物。”
江寄月道:“怎么会?”
荀引鹤道:“从前那些不过是人情往来罢了,送的人不记得,管家也会替他们记得,他们送多少,往后我要还回去多少,很没意思。而且也不是惊喜,就算是私交好些的,他们也从来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便是夏云辉,也只会在寻到好琴好画或者古籍时想到送他,大家总觉得他是这样的人,就该喜欢这些。
但那些不过是荀引鹤依从荀府安排表现出来的社交形象罢了,从来都只是流于表面,未达及内心。
可若要让荀引鹤说,在收到江寄月的礼物前,他其实也说不清楚自己要的究竟是什么,毕竟似乎礼物送来送去也就这样了,也只有这样送,也不会让他百忙之中还要去思考别家突然送了不一样的礼物来,是不是别有用心。
因为在世家交集的范畴里,礼物从不与‘我喜欢’挂钩,就算费劲投其所好,那份再精心准备的礼物也因为‘利益’二字被冲淡了‘礼物’本身的意义,而更像是投名帖,一种客气。
而荀府对他成长的干预太早,在‘他’未觉醒之前,他便已经戴上了‘引鹤’的面具,所以他只能隐隐感觉自己不喜欢,可真要说有什么喜欢的,其实也没有。
毕竟面具摘掉后的那张脸是空白的。
但最可笑之处就在于,脸虽是空白的,没有五官,可形状早已被面具注定了,因此他也难以再融入其他的生活,譬如,即使他很厌恶荀老太爷对他的管束,让他没有一个正常的童年,但真要他去打雪仗,他此刻明明有这样的资格,荀老太爷早就管不了他了,他也没办法去了。
面具塑出来的棱角形状尖锐无比,难以融入童趣。
与此类似的,还有他的惯性思维,他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
他曾与江寄月说过,罪至不悔过。不是不想悔过,而是没有办法悔过,他的底色便是浓烈的黑,难以变更了。
一直以来,荀引鹤都是这样认为的,可是现在,江寄月送了他两份礼物,每一份都在荀府的教导之外,与每一个严格按照亲疏远近,官轶品级,利益远近忖度过而送出去的礼物不同,这两份礼物不讲规矩到几近野蛮,但仍旧成了荀引鹤的心头好,荀引鹤才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一件事。
可能面具下的五官也不模糊,只是他从前没有能力看清,可尽管如此,他已经顺心而动了。
毕竟在他尚且无法辨认内心时,他给自己选的娘子,也不在荀府的教导之内。
这样的事,就和孔夫子在论述君子时,从不讲君子该如何,只说小人如何,但后人依然能从小人的反面推出君子如何一样。
荀引鹤没有一刻比此时此刻,那么清楚地明白了自己的内心。
他是真的很爱很爱江寄月,不是因为执念,不是因为喜欢她身上的某个特质,而是江寄月原本就是他希望成为的,可这辈子再也无缘的自己,是他的人间理想,是他毕生都要去仰望的太阳。
所以他才会一点也不介意江寄月和荀府的格格不入,也一点都不想为了有个所谓的贤内助去改变她,即使她的这些不适应很有可能会给他造成一些麻烦,他依然要江寄月是江寄月。
江寄月哑然失笑:“只是两个不值钱的礼物而已,你这样……真是……”
江寄月在心底叹息,荀引鹤平时受过的温暖到底得有多么的少,才会被这两样东西感动成这样,她顿了顿,摸了摸他的头,“我以后多送送你。”
手指触到荀引鹤头顶时,江寄月愣了下,荀引鹤也愣住了,他抬起头看着她,江寄月有些尴尬,局促地收回手去:“我不是……我就是……”
>江寄月都想砍了自己的手,很多男子是不愿意被人摸头的,毕竟摸头这个动作,原本就有种下位者被上位者怜惜的卑爱感,不是打发小孩,就是逗弄宠物,真的很不体面,很丢自尊。
江寄月也不知道怎么,面对荀引鹤竟然会有些莫名其妙的怜爱。
他这样的人,哪里会需要怜爱?
荀引鹤却把头伸过来了:“没关系,你摸吧,摸起来很舒服。”
今天的太阳究竟是打哪出来的?江寄月听到这话,头回怀疑自己可能处在梦中,之所以梦到这个,也是因为她内心深出太过渴望摸荀引鹤的头而已。
可是堂堂相爷,荀家家主,怎么可能心甘情愿被当作宠物逗弄。
江寄月迟疑地道:“算了。”
荀引鹤道:“为什么要算了?每一次和你有肢体接触,我都很高兴。”
江寄月看向他,荀引鹤确实很依恋她,这从他们刚在一起时,江寄月便察觉了。只要他没事,就总愿意黏着她,抱着她,江寄月敢说,她几个月与荀引鹤的肢体接触都要比和沈知涯几年的多。
当时她便觉得不可思议,明明印象里那么严肃的人,私下怎么会是这个性子。
当时她还觉得不是她看走了眼,就是人不可貌相,以致于每次那些孩子看着荀引鹤露出怕怕的神色时,她总觉得不至于,荀引鹤根本就是很好相处的。
便听荀引鹤道:“我生下来后,娘亲就没怎么抱过我了。”
年幼的孩子是最有孺慕之情的时候,也是最离不开娘亲的怀抱的时候,但他是男孩,又被给予了厚望,所以荀老太爷断不允许他成为那种哭哭啼啼要娘抱的软弱鬼。
他生下来就被抱离了荀老太太身边,一直由乳母带着,但断奶后,连乳母都没了,教养他的换成了控制欲极强的荀老太爷,在老太爷身边,就更加没有温情了。
他那时小小的,走路还蹒跚,但连跌碰到了后哭一声的权利都没有,他但凡嘴巴瘪一下,荀老太爷就会拎着戒尺看着他,那副模样,好像荀引鹤哭一下,他就能打得荀引鹤直到把戒尺打断为止。
所以这样长大的荀引鹤一直以为自己也是不需要什么温情的,他习惯了自己孤零零地站着,迎着四面八方的寒风。
反正天冷了,多加件冬衣就是了。
直到后来,他第一次抱到了江寄月,那样近的距离,那样真切的体温,他能听到江寄月轻轻的呼吸声,能感受到她胸腔里活跃的心跳声,他突然意识到,无论冬衣多厚,都暖不过人类的身体。
于是荀引鹤开始疯狂地迷恋拥抱,喜欢亲近的不设防的距离,在床帐里拥抱时的喁喁私语,似乎可以穿过时光去温暖书房里的冰冷。
所以,荀引鹤怎么会拒绝江寄月主动地触摸?
江寄月听着却觉得五味杂陈,她不再有所顾忌,摸了摸荀引鹤的头,道:“爹爹对你真是太严厉了,他怎么可以这样对你?”
荀引鹤道:“过去的事了,况且他现在也病得起不来身,不用在意。”
荀老太爷是从江寄月敬完茶后第二天开始病了的,府里请过大夫来看,但没有请太医,大夫进去时,陪着的只有荀老太太,荀家三个儿媳都没有听到荀老太爷的病情。
但荀老太太出来后,也没说荀老太爷怎么病了,病得又如何,之说他要静养,以后不用跟他请安了,府里的一切宴席,他身体好了自会参加,若不
好也算了,不必多请。
江寄月回来后,还和荀引鹤提起,问他要不要进宫向皇后求个太医来,但荀引鹤听完了,也只是说:“娘怎么说,我们便怎么做罢。”
并没有下文。
江寄月的思绪刚往那头一转,便被荀引鹤突然收拢的怀抱拉回了思绪,他道:“卿卿若是可怜我,可以多抱抱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