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羽到家的时候, 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阳光暖融融地照在人的身上,街边樟树的叶子上,都像镀着一层薄薄的金边一样。
一到胡同里, 叶黄氏就看到了她, 见她背着大包小包的, 忙过去给搭了把手,笑问道:“小秦, 这回回来, 就不走了吧?”
“婶子, 不走了。”
“好,好, 到底是安稳下来了。”
沈凤仪正在家里晒着萝卜干,看到儿媳回来, 忙道:“怎么也不打个电话回来,我好和小林去接你。”
“妈, 我听说最近这边下大雪,怕雪没化,路滑得很, 可不敢让你出门。”
沈凤仪嗔怪道:“你这孩子,真是的。”说着,忙让林姐去厨房里下面条,自己则帮着秦羽收拾行李,“东西都带回来了吧?不用再过去了吧?”
“都带了妈,不用去了。”递了一个小包给婆婆,笑道:“这里都是我同事给小花花的礼物,咦,小花花上班去了吧?”
“嗯, 去上班了,这孩子最近干劲足得很,你都想不到,还不到两个月呢,这就要转正了,你这回回来的刚好,2月2号她们单位开表彰大会,小花花也有个名额呢,那天咱俩一起去看看……”
老太太说起小孙女来,脸上的笑容就没有下去过。
秦羽也有些惊讶,没想到小花花这么快就能转正,和婆婆道:“我还怕她不适应,想着这回回来再好好给她找一份工作呢!”
林姐刚好端了面条过来,笑道:“小羽,那你可就小看小花花了,这孩子能干着呢,沈姨,你是不是还没和小羽说,小花花上报纸的事儿啊?”
“哎呦,我怎么把这事给忘记了?”说着,就起身去拿报纸。
秦羽接过面条,有些疑惑地问道:“咋还上报纸了?什么事啊?”她想,总不会是曹云霞弄丢她女儿的事,不然婆婆怕是没这么高兴,毕竟曹云霞和许怀安还是夫妻呢!
低声问林姐道:“那边,最近没来闹事吧?”
林姐一听就知道说的是大房那边,望了一眼门外,压低了声音道:“没有,都离婚了,一会沈姨肯定和你说。”
秦羽闻言,挑面条的筷子顿了下,有些诧异地抬了头,见林姐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怎么说离就离了?”
许怀安对曹云霞可谓是死心塌地了,老娘、兄弟都可以不要,先是弄丢小花花,后是奶粉里放安眠药,许怀安都没和曹云霞怎么样,现在说离婚就离婚了?
林姐摇摇头,她也不是很清楚。
秦羽也就没有多问,左右真离婚了,她也不用再顾及着怕影响到了许家和九思,而束手束脚的。
这么会儿,沈凤仪已经拿了报纸过来,递给儿媳道:“你看看,前头我想着你就快回来了,就没在电话里多说。这孩子真是胆大心细。”顿了一下,慨叹道:“哎,小羽,我还真想不到,这孩子长大后,会是这么个性子。”
善良、勇敢不说,还细心、上进又节省,据她观察,这孩子还有点爱记仇。
秦羽认真地把报纸看了一遍,吴奶奶家的侄女杨思筝的事儿,早些年,她也听过一耳朵,没想到小花花会这么有正义感,带着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去报案,还去找记者。
这件事也刷新了秦羽对女儿的认识,她原先还担心小华在农村长大,对城市里的生活、规则等会不习惯,但是现在发现,小华真的很聪明,在没有人的指导下,也完全知道,如何在逆境中寻找对自己有利的外援,如何将自己从困境中拯救出来。
就杨思筝的事来说,她甚至考虑的比大人还周全一些。
秦羽再次认识到,这是个很有主见的孩子。但是在对待曹云霞的事情上,女儿从头到尾,都没有表达自己的态度,而是听她这个母亲的安排。
可自己呢?因为顾及许怀安和婆婆,顾及事情闹大了影响九思和女儿的前途,对曹云霞一再轻拿轻放,没有保护好她的女儿。
等林姐去厨房忙的时候,秦羽开口问婆婆道:“妈,我听说大哥和曹云霞离婚了?是真的吗?”
沈凤仪正看着秦羽同事们送给小花花的礼物,听到儿媳问,微微叹了口气道:“就是前些天的事儿,怀安回来和我说了几句。”
“为什么啊?大哥一向对她很好,对呦呦也是视如己出。”秦羽说这话的语气很平静,虽然许怀安也很疼小花花,但毕竟只是侄女儿,是比不得许呦呦在他心里的位置的。
沈凤仪犹疑了一下,道:“我猜测,应该是曹云霞行为不端,怀安才提出的离婚。”又说了最近曹云霞家里被偷,在友谊医院住院的事儿。
秦羽听完,点点头道:“那她最近倒是有点撞霉运。”又是离婚,又是被偷。
婆媳俩都沉默了会儿,沈凤仪才开口道:“周五就是小花花的生日了,我给她买了一辆自行车,在我房里藏着呢……”
沈凤仪的话还没说完,就忽然听秦羽道:“妈,我想去见见曹云霞!”
沈凤仪愣了一下,低头理着儿媳带回来的衣服,微微叹道:“你想去就去,就是注意些,别给她赖上就行。”顿了一下又道:“缓几天吧,她现在住院,咱别去沾那份晦气。”
秦羽点头应了下来,想着以曹云霞的性格,要是自己冲动之下动了手,她怕是真能借着身体虚什么的,讹上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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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小华下班后,又跟着钱小山学了会儿机器,今天已经学到了真空自动封罐机,只听钱小山道:“这款GP4B10型真空异型封罐机,咱们这边用的最多,这是单机头、四辊轮全自动封罐的,主要由进罐、封罐和真空稳定装置三大部分组成……”
这个机器并不复杂,不过一个半小时,许小华就摸清了原理。又在钱小山的指导下,调节组装了一些零件。
等学完后,钱小山挠挠头道:“怎么办,小华,我感觉没啥能教你的了。”
许小华笑道:“怎么会,我不过是刚过了一遍而已,实际操作起来,肯定还有很多问题,就怕后面麻烦多了你,你都嫌我烦。”
钱小山摇头道:“那不会,我巴不得有人和我讨论机器,就是大家都没什么兴趣而已。”
许小华又问他,和相亲对象处得怎么样了?
钱小山一听有人提他相亲对象,脸上的笑意掩都掩不住,“说下个月底,就挑个日子先把婚定下来,那天我肯定得请假,小华,到时候你可得给我盯着点这些家伙什。”
“好的,没问题,那我最近再仔细琢磨一下,看还有没有哪里疏漏不会的,免得到时候出了状况,给钱哥你添麻烦。”
钱小山忙道:“肯定不会,你脑子聪明,一点就会。等回头,我给你带喜糖。”
许小华见钱小山一提到订婚,就喜滋滋的样子,有些好奇地道:“钱哥,你很喜欢这个对象哈?”
“那是,你不知道,我打第一眼看到她,就觉得心口‘砰砰’直跳,我对象笑起来可好看了,让人心都化了,唉,我也不知道咋形容,就是觉得,想每天都看到她……”
钱小山聊得起劲,许小华听得也若有所思,李春桃和杨柳新经过的时候,都不由驻足了一会儿。
李春桃目光沉沉地望着俩人,轻声道:“要说他俩没点关系,我是不信的,你看小山哥笑的都合不拢嘴了。”
杨柳新叹了口气道:“我哥和我说,优秀的人,总是不缺人喜欢的,人家喜欢许小华,不喜欢咱们,咱们也没办法。”
李春桃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柳新,你真是一点志气都没有,明明是你先认识小山哥的。”
杨柳新摇摇头道:“算了,许小华没来之前,小山哥也没喜欢上我。哎,春桃,我哥让我这周末去相亲呢,他说给我介绍一个钢铁厂的技术员,比我大三岁,是京市本地的,厂里给分了个十来平的房子,我觉得还不错,准备去看看。”
李春桃心里有些烦躁,冷着脸道:“行,那你去看吧,我先下班了。”
杨柳新觉得有些奇怪,小山哥喜欢许小华,她都无所谓了,怎么春桃还一副要气死的样子?搞得她都有些怀疑,先前喜欢小山哥的人,到底是她,还是春桃?
又看了一眼钱小山,低着头理了理围巾,走了。
许小华倒是看到了她,意有所指地问钱小山道:“钱哥,那是杨柳新吧,我看她好像经常关注你?”
钱小山挠挠头,有些为难地道:“哎,柳新人也挺好的,就是找对象嘛,还是得找个自己喜欢的,不能将就着过日子,不然这日子过起来,就像没放盐的面条一样,没滋没味儿的。”
他这个比喻很形象,许小华笑道:“看来钱哥你心里明白着呢!”
钱小山点点头,“那可不,我一看到我对象,就觉得心里敞亮,像是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一样。”
这时候厂里的大钟敲了六下,钱小山忽然想起来道:“哎呦,今天说好,去我对象家吃饭的,差点搞忘记了。”
许小华忙道:“钱哥,那你赶紧去,不用送我,我自己走快点,一会儿就到家了。”
钱小山也觉得现在才六点,天还没有全黑,就骑着车先走了。
许小华一出车间,就发现寒风直往人脖子里钻,耳朵都像被冰刀刮了一样,立即用围巾把自己的脖子、脸、耳朵都裹严实了,才慢慢地往家走。
路上,脑子里不觉就想起来,今天钱小山和她说的,找对象不能将就的话来,她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上一辈子都在想着怎么攒钱好继续读书,光是生存问题,就已经压得她透不过来气。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自行车的铃声,她一回头,就看有个女同志径直朝她这边冲过来,慌张地喊道:“快让让,快让让。”她赶忙避让,那车却像是不受控一样,还是朝她撞过来。
而她后面是一堵墙,已然无法再躲避。
许小华吓得脑子都有些发木,死死地盯着这自行车,千钧一刻的时候,那车忽然停了,车上的女同志猛地往地下一栽,“啊啊啊,好痛!”
许小华惊得一头冷汗,这时候才发现,是有人从后座把自行车拉住了,正想着是谁,就听那人喊了一声:“小华!”
是妈妈!许小华忍不住喊了一声:“妈!”声音里,有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秦羽见女儿没事,才松了手,瞥了一眼地上“哎呦哎呦”叫着的女同志,把自行车往旁边一推。过去把女儿看了看,“小华,没碰到你吧?”
许小华摇摇头,“妈,没有!”
“啊,血,血!救命啊!”地上的女同志摸了一下额头,发现手上都是血,立即就吓得哭了起来。
晕黄的路灯下,许小华一眼就认出,这人是李春桃,像是摔的不轻,额头和手都磕破了皮,殷红的血汩汩地往外冒。
这时候有路过的人,忙过来要扶李春桃,李春桃一个劲地嚷着疼,别人也不敢碰她,怕她伤到了骨头,乱搬动的话,可能会弄巧成拙。
秦羽冷眼看着,问女儿道:“是你们单位的吗?”
许小华点头,“是我们车间的同事,”准备蹲下来问她身上哪里疼,忽然被妈妈拦住道:“小华,你别管,我刚才看得清清楚楚,她就是冲着你去的。”
她这话一出来,地上还叫唤着疼的李春桃,不由瑟缩了一下。
秦羽说着,去试了一下李春桃自行车的刹,半晌,目光复杂地望着地上的李春桃。
“妈,怎么样?”
秦羽低声道:“车刹确实是坏的,”她心里一时也搞不清楚是这姑娘心思缜密,还是真的只是一场意外。
今天五点半的时候,她看天开始黑了,就到罐头厂门口来接女儿,她站在左边门口这里,小华从右边出来的,中间还隔着好些人,她喊了几声,可是小华像是有什么心事一样,压根没听见。
她正准备追上来,就忽然看到有辆自行车一边按着车铃,一边直直地朝女儿撞过去,心里吓了一大跳,立即把自行车后座拉住了。
这时候,已经有罐头厂的人认出了李春桃,忙跑去喊门卫师傅,请他帮忙找保卫科的人弄个担架过来,把人送到医院去。
围观的人七嘴八舌地道:“这怎么骑个自行车,也能摔成这样?”
“这地上雪还没化干净呢,地面太滑了吧?”
“哎呀,看这血流的,还怪吓人的呢!八成是要留疤了……”
本来还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嚎着的李春桃,听说要留疤,立即吓得眼泪都停了,忙道:“麻烦大家快送我去医院,求求你们了,我不能留疤,我还没对象呢……”
曲彰书下班的时候,看到很多人围在门口,保卫科的人还抬着担架过来,围观的群众都指着许小华道:“她知道,她知道。”
许小华立即就把事情说了一遍,“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走到这个路口的时候,李春桃忽然就按着车铃冲了过来,我妈妈拉了一下她的车,可能因为惯性,她就从车上摔下来了。”
听是一场意外,曲彰书立即吩咐保卫科的人道:“这李同志看着伤得不轻,快把人送到医院去。”
躺在地上的李春桃,哭哭啼啼地道:“麻烦送我去友谊医院,我不能留疤!”友谊医院是这附近最大最好的医院,刚才听到说会留疤,她心里就有些惶恐,已然顾不得这友谊医院的医药费会不会高昂一些了。
撞到了这事,曲彰书作为厂里领导,也不好就这么走开,准备跟着一起去医院看看。又想着他们这边没有女同事,怕一会到了医院,照顾病人有些不方便,问许小华能不能过去帮个忙?
许小华看了眼妈妈,秦羽忙应了下来,“自然可以,都是同事,互帮互助是应该的。”秦羽总觉得,这姑娘刚才是故意往她女儿身上撞的,想着去看看也好。
等到了医院里,李春桃立即就被送去了急诊,曲彰书拿了钱票出来,麻烦秦羽和许小华去食堂给大家买些馒头填肚子,他自己则坐在大厅的椅子上等着消息。
正等得有些焦急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彰书!”
回头一看,竟发现是曹云霞,见她穿着一身病号服,忙关切地问道:“云霞,你怎么在这?身上哪里不舒服吗?”
曹云霞微微垂了眼,叹道:“最近流年不利,家里被偷了,我一时气狠了,就晕了过去,医生说我身体虚的厉害,让我在医院调理一段时间。这会儿出来,等我女儿给送饭呢!”她吃不惯医院的饭菜,中午糊弄几口,晚饭都是女儿从国营饭店里买了,送过来。
在这里碰到曲彰书,曹云霞也有些意外,想起来,许小华的工作,还是她给介绍的呢!她本来是想给秦羽添个堵,让秦羽眼睁睁地看着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女儿,去车间里当学徒去,一辈子一眼就望到头了!
但是,那天看报上那篇文章的意思,这姑娘在罐头厂还混得挺好的样子?
笑着问对方道:“彰书,你怎么在这,是自己还是家里人……”
曲彰书摇头,“不是,厂里有个员工出了点事,我刚好撞见了,就跟着保卫科一起来看看。”
曹云霞点点头,“彰书,你还是以前的脾性,责任感重,什么事都要亲力亲为才放心。哦,对了,我先前介绍过去的许小华,在你们单位怎么样啊?”
曲彰书笑道:“挺好的,是你侄女对吧?”
正准备和曹云霞说,许小华要转正的事儿,就听曹云霞摇头叹道:“以前是,现在可不是了,这孩子的大伯刚和我闹了离婚,我现在可攀不上他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