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波强压思绪,回过神来,一眼就看到了队伍前端那只被重重包围了的南部氏族长毛期幼崽,也看到了在被喝止前咬它咬得最凶的那名“同伴”。
这名“同伴”是后来加入氏族的流浪者,因为性格不合,希波一向不太待见对方,之所以接纳它是因为相信它在关键时刻能够派上用场。
此时此刻,在场所有斑鬣狗中除了希波自己,最心绪复杂、最坐立不安,但也最有可能和它共情的,大概也就只有眼前这只壮年雌兽了。
它的名字......叫做卷尾。
如果说希波曾经辉煌过,是因为意外才和王座失之交臂,那么卷尾就是自始至终没有接近过王座,哪怕在它名正言顺做成继承人的时候,也只不过是占了一个名头,没有几个氏族成员会认为它有这个机会去最终登上至高的宝座。
在那次鲜血飞溅的发泄之后,卷尾逃离了巢区。
起初它并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会给王朝带来什么样的严重影响——或者说它知道,大概能猜到,但是已经自顾不暇,也太过混乱,甚至还隐隐约约抱着点对母亲的报复心理,没有能力去考虑这些可能会发生的影响。
有五个月时间,卷尾在贫瘠的西部领地游荡。
过去在巢区再怎么受欺负,至少能捡点肉吃,现在自己独自在外,才发现生存是件那么艰难的事。无忧无虑被养大的卷尾害怕争斗,在体型远远压制了对方的情况下都不敢去和猎豹抢食,稍微被挠一爪子就踉跄着后退。
连猎豹都打不过,又怎么可能去挑战其他更强大的掠食者呢?
卷尾由此过上了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运气好时能碰到心情还不错的“厨子”,愿意和它分享食物;运气稍微差些时,能碰到易于捕捉的猎物;但运气这种东西不是说有就有的,大部分时候,它都处于一种饿得前胸贴后背的状态当中。
在饿得快要死去的时候,它趴在河边,吃着一具河马尸体上烂到连秃鹫都不会再去撕的腐肉,那些肉基本上快烂成了汤,吃进嘴里就像旱季被晒干的水塘底下的污泥,臭不可闻,酸涩难当,可是它没有办法,只能一点一点地往下吞咽。
也是在这一天,卷尾终于陷入了绝望。
一直以来,它最大的愿望就是活着:被冒犯时忍气吞声宁愿折损王储地位的尊严也要苟且偷生;在领地战争中做一个逃兵也要苟且偷生;在沦为惩罚对象、被不断针对时,宁愿和雄性站在水里抢食也要苟且偷生......现在眼看着要走上绝境,怎么能让它不绝望呢?
然而,即使到了这份上,它仍然没有意识到怯懦的性格是自己生存的最大阻碍,反而在后悔,后悔当初不应该站出来“维护自己的尊严”,顶着盟臣杀死了幼妹,否则现在也不会在外面流浪。
颠沛流离的生活并没有使卷尾变得更加勇敢。
在勉强支持了近半年之后,卷尾回到南部氏族领地,抱着一线希望,希望那个曾经蔑视着它的族群能够再次将它纳入羽翼之下。可是在碰到第一个熟面孔时,它得到了黑鬃女王退位的消息。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希波在一次探查中遇到了正在跟胡狼抢碎肉的卷尾,并把它带回了自己的氏族,虽然难免有些基于政治上的考量,却也到底算是给它提供了一个屋顶,一双碗筷,一个可以安眠的地方。
反正在哪里都是受到轻视,这一次,卷尾借助过往的“经验”,把能忍的不能忍的都忍了下来,只是有时候,很少的时候,它还是会想起自己的幼崽时期,想起开始进行狩猎训练和战斗训练之前的那段好时光——在那些时日里,母亲总是温柔地梳理着它的皮毛,而同盟们也都对它寄以厚望,哪怕最微小的进步都会得到最大声的喝彩。
希波和卷尾就像一枚硬币的两个面。
那些把希波高高捧起的东西,将卷尾摔得粉碎。
但今时今刻,此时此刻,再谈论它们之间的差别已然没有意义,这枚硬币总归被一整个丢了下去,掷地有声,无论是更加“辉煌”的一面,还是更加“扭曲”的一面,都在等待着,等待着同一个存在的到来。
远远地,传来了雌性斑鬣狗狂怒的叫声。
伴随着那些一浪比一浪高的啸叫,响起的是隆隆的脚步声。草地轻微地震颤,希波带着氏族成员跃过土沟,站在视野更开阔的区域,不过片刻功夫,就看到了奔袭而来的南部氏族小分队,以及又不敢跟近、又不敢跑远的坠在队伍最后的亚成年们。
在星空的照映下,那些斑鬣狗的眼睛里都闪烁着可怖的亮光。
希波快速转动视线,认出了几只曾经有过交集的壮年期雌兽,但对它而言,这些雌兽都不足为虑,真正值得重视的是分散在队伍最前端的上了年纪的雌兽。
坏女孩身边围绕着最多氏族成员,但它跑动时姿态相当迟滞,似乎有什么尚未痊愈的旧伤,希波暂时略过了它;三角斑鬣狗站在左侧,状态有点疲惫,希波暂时也略过了它;它的视线一路向右,直到停在了一只尾巴高高翘起的雌兽身上。
明明已经不再处于巅峰时期,明明后腿都因为长期缺少活动而显得有些瘦骨嶙峋,但这位曾经的女王看起来还是那么高大,那么威严,那么不可战胜,但是希波永远不会放弃向它发起挑战,这一次,下一次,一次又一次。
它看了看天空,又看了看大地,然后奔跑起来。
这个瞬间,希波跑得像风一样快,比风还要快,仿佛是母亲和女儿在背后推着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