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州阵中却旗帜一挥,兵马收敛,往左而去。令狐拓在前,银灰铁甲的身影驰马一闪,领头后撤,退往一侧山岭。
两方刚缠上不过片刻,却又蔓然而止。
“军司!”胡孛儿打马赶回,气得直喘, "这小子什么意思?忽然压近,又忽然退了!"穆长洲冷声说: “先一击试探,再有意拖延。”他掀眼看了看渐沉的天,又凝神听了听风声,
"拖延越久,才会声势越大,这讨逆的旗号才能传出去,最好吸引其他几州也加入。否则以他一州之力,还扳不倒我。"
胡孛儿恼火,阴狠道: "就别让我逮到他!"
穆长洲忽而转头朝舜音看来,沉定着脸,握着弓的手似到此时才松了些,转头又纵马往前去下令。
舜音坐在马上,耳边仍是未歇的马嘶声和风声,看着他远去,面前是来请她后退的兵卒,只能往后再退,去往岭后。
兵马重新分布,一列一列沿山岭布防,现在成了凉州兵马迫近之势。天始终阴沉,风一直不息,光一丝一丝黯淡下去,直至周遭山岭成了影影绰绰连绵起伏的
墨影。
舜音坐在背风坡后,附近只有一名兵卒举着的火把照出些许光亮,刚咽下一块骆驼肉干的军粮,眼前轻手轻脚走过几人。
她一看就知是斥候,转过头。
侧面来了脚步声,穆长洲安排到此时,终于大步返回,身影披着暗下的天色,被勾勒地愈显挺拔。
直到她身前,他停住,低声说: “立刻报,只说要处。”斥候近前一人,飞快说了几句。
穆长洲摆手遣退他们,转头下令: "即刻准备突袭。"舜音跟着起身,已经听见刚才斥候的话,毫不意外。
斥候报令狐拓退去的山岭间有喂食草料痕迹。他自甘州而来,粮草补给远不比凉州,要拖延造势,只会节省粮草,如今提前喂马,必是要夜袭了。
穆长洲要速战速决,自然要抢先突袭。
胡孛儿自另一头拔地而起,带头奔忙,刻意压低了动静: “那小子定也会派出斥候,快快,小声点!"
穆长洲走出去,一手牵了那匹骝马过来,一手拉过舜音,低声说: “此地地形你熟悉,往右侧尖石坡处等我。"
舜音问: "你呢?"
穆长洲说: "他兵马近万,我自然要先切断他首尾,引他出来。"
舜音明白了: "你要活捉他?"
他冷笑: “我真想杀他,他早不知死多少次。”
舜音顿了顿,想起令狐拓的话: “他真的是河西旧部,郡公一手提拔的旧将?”
穆长洲似静默一瞬,说: “是。”
舜音想问那他们又何至于此,手中却已被他塞入缰绳。他手掌撑住她后腰,已要送她上马: “现在就走。”其余半个字没说。
舜音一把抓住缰绳,踩镫上马,望过去时,他已走开,迅速下了几句命令,又去一旁翻身上了自已的马,
弓卫立即上马过来,环护在后,又多了数十兵卒在后。穆长洲转头看来,对她说: “最多一两个时辰。”
舜音定定心,转身策马,领着人往右侧而去。很快就听见隐约声响,他应该也立即行动了。
右侧尖石坡并不远,舜音记性
太好,地形熟悉,昏暗中依然走得顺利,约两刻便到了地方。自马上下来,她环视过四周,示意弓卫兵卒分开藏匿守卫,自己步行攀去坡上,观望远处情形。
令狐拓退去的那片山岭隔了很远,偶尔有些微火光闪过,分不清是哪一方,也听不见声响。渐渐的,火光多了,速度却快了许多,陡然横向散出一般,横插入岭谷之间。
舜音眯眼细看,始终难以看全,但猜测应是穆长洲的兵马,他在刻意打散令狐拓的阵型队伍。火光沉浮,离得太远,甚至感觉不出是在交战。
她看了许久,努力判断着情形。
令狐拓既然为河西旧部,武威郡公一手提拔上来的,那岂不是早被穆长洲摸透了,作战习惯只怕也早在他预料之中。穆长洲却以文转武,过往这些年就不知道令狐拓了解他多少了,何况他又惯来狡猾……
思绪一停,舜音忽感不对,令狐拓先前一击已经察觉穆长洲想速战速决的心思,既然此时遭遇穆长洲突袭,一定会为拖延继续回避,哪里能轻易就被引出来,除非..
她想着那“讨灭穆贼”的旗幡,除非他想亲手杀了穆长洲。
火光似亮了许多,舜音举目望去,是火光近了许多,有一行火光在接近。天上无星无月,夜色却更浓暗了一层,伴随着渐渐清晰的马蹄声,一行人马飞快顺着山谷驰来。
舜音往旁侧身躲了躲,紧跟着看见了穆长洲纵马而来的身影,领着两三举火兵马,立时心口一松,站直,又看见他身后紧随而来的身影。
是令狐拓,他带人尾随在后,竟真被引了出来。
然而就快追上,令狐拓又陡然折返,直退往了一旁岔谷中。
穆长洲勒马坡下,朝上方看来一眼,似看到了舜音,又转头看向岔谷。
舜音抬眼看去,隔着一道沟谷,对面火光一闪,令狐拓自对面坡上现了身,声音不高不低随风送来: “我来讨反贼,天经地义。”
穆长洲坐在马上,掀眼望去: “空口无凭,也配称义?”
令狐拓火光映照下的双眼阴冷:“别人或许让人难信,你却不同,造成河西与中原今日局面的,不就是你穆长洲?是你让河西一步一步成了今日与中原的隔绝模样,官员难入,信件难通,一旦大权在握,你会不反?"
舜音候然转头看向坡下。
br />穆长洲肩背挺直,一动不动:“总管府凭这个就说动你了?”令狐拓一手自怀间取出什么,高高举起: "凭武威郡公府如何?"舜音忽见穆长洲身影一动不动,持弓的手却似骤然握紧。
飘摇晦暗的火光中,令狐拓手一扬,那东西立即展开,一块绢布,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他脸上已满是恨意:"你一定不会忘了这是什么,你的罪状!"
舜音心中一震,以为自己听错了,眼神凝去,紧紧盯着他的口型。
夜风送来令狐拓的声音,竟分外清晰:"称你为穆贼,简直玷污了穆字!"他近乎—字一顿道,“我原以为你不过是一无耻之徒,苟活贪权,人人得而诛之!却原来根本不止,你还是个杀父弑兄的禽兽!这么多年,郡公府无人提起,你这屠亲罪囚也能摇身一变手握大权了!"
舜音愣在当场,忘了言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目光转去坡下的穆长洲身上。
右耳里,似还能听见令狐拓愤恨的声音:“无父无君之徒,以为我是为总管府讨逆?我是要为郡公府除了你!"
穆长洲手紧握着弓,半身沉入暗夜,看不见神情,连人带马都似入了定。
夜风似陡然变急,呼啸吹过,几乎要掀灭对面火把。远处正有兵马赶来,由远及近传来了胡孛儿的声音。
穆长洲沉凝不动的身影霍然抬手。兵马赶至,列于两侧。令狐拓手中绢布一收,转身便退。
附近藏匿的弓卫与兵卒也顷刻现身,围至坡下。
穆长洲没有回头,眼盯着对面坡上,出声冷寒如刮过的夜风: “护好夫人,其余人随我按计划行事,拿下他。"
舜音看着他,不觉跟着往下走了几步,他已率兵马纵入长夜,直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