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关扑场都沸腾了。
“朱老板?朱老板是谁?”
“从没听说过京城哪位朱姓的员外这样大手笔……”
“说不定是关外来的呢!”
“是了!难得有这样的好事, 我再去加两注,押给秦国公世子去……”
热闹过一阵后, 关扑场里立着的牌子被换走了。李承安垫脚看去, 便见一赔十的赔率被换成了一赔二。
上京城当真是遍地黄金的好地方,赌一次马球便一掷千金的豪绅大有人在。看着有这样的冤大头上赶着往外送钱,周遭的众人连忙纷纷加起注来。
“发什么愣, 还不快去?”李承安回过头来,踹了那卫兵一脚。
那卫兵连连应是, 捧着他们一堆荷包,挤到人群里去了。
而曲江池远处的马球场里是听不见关扑场上的热闹的。雁亭替方临渊将流火牵了过来, 方临渊单手扶住马鞍,翻身跃上马去。
雁亭又将马球杆双手递给了他。
方临渊接过球杆来。细长的包金乌木球杆,没他的枪长, 握在手里也轻飘飘的。
他将那球杆在手心里来回掂了掂,调整了个舒服些的抓握姿势, 正欲调马回头,抬眼便看见了不远处的王昶。
他正握着球杆, 来回比划了几个夸张的击球动作,朝着方临渊露出了个挑衅的笑来。而三皇子赵瑾也正站在球场边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虽盯着方临渊看,扬声开口时,话却是冲着王昶说的:“母后特赏赐了一套父皇御赐的白玉错金鞍作彩头,王世子,本皇子听说你的马被人收走了,还特意添了一匹良驹,正好配那副鞍具!”
王昶立刻大笑着应道:“那我便多谢三皇子赐马了!”
还真没给自己留一点退路。
方临渊嘴角微微动了动,缰绳一扯, 目光甚至没在他们身上停留。
他刚调转过马去,便听见身后雁亭恭敬的声音:“公主殿下。”
方临渊回头,便见赵璴正下了场来。他提着裙摆,嵌珠的柔软绣鞋径直踏进了草场中。女子的绣鞋向来低矮柔软,刚走出没几步来,鞋畔的锦绣就染上了尘埃。
方临渊连忙引着马向前走了几步,停在他面前:“怎么了?场子里脏,当心衣服。”
却见赵璴平静地嗯了一声,抬起头看向他:“没打过球,何必接他这一茬?”
方临渊却笑了笑,毫不在意道:“试试呗。”
只见赵璴眉眼微微一垂,片刻沉吟,眼中仿佛淌过了沉冷的暗流。
接着,便见他又抬起了眼,一双幽深且安静的眼睛在喧嚣的马场中,静得仿佛天地失色。
“只当做玩了。”只听赵璴这样说道。“你放心,他嚣张不了几天。”
——
方临渊没明白赵璴这是要做什么,但他话里大有深意,此处人多耳杂,他也不敢多问。
便在这时,候场的锣声响了起来。
“回去吧。”方临渊跟赵璴打了声招呼,便策马回到了场地中央。
马球简单,不过是拿着球杆的两队人马,谁先将那颗球打进对方球门里就算得筹,先得到规定筹数的便算赢得比赛。
方临渊从小就对这类项目不大感兴趣。
他从小习武,马术也好,在那帮世家子弟中鹤立鸡群。但那会儿他不过十岁上下的模样,同龄人里凑不出一支马球队,好不容易一起玩了,那些小孩儿又输不起,打一会儿就哭天抹泪。
方临渊就觉得没意思了。
他单手引着缰绳,停在了球场正中。他对面的王昶骑的是一匹毛色油亮的黑马,跟他上一场骑的并不一样。
钟鼓馔玉、玉堂金马的贵族子弟,便是出来打球都要一场球赛换一匹马。
方临渊的目光淡淡落在王昶脸上。
娇贵死了,他的流火可是能跟着他在草原上日夜奔袭千里,岂是这些京中纨绔比得了的。
王昶只当他这眼神是在挑衅,毫不示弱地瞪了回来。
便在这时,锣声响了。
只见王昶攻势凶猛,当即举杆冲向了正中的那颗球。他一副势在必得、速战速决的模样,离球还有几步远时,球杆便已高高扬了起来。
方临渊亦单手抄起球杆,迎面朝王昶而去。
他确实不会打马球,方向、准头和力道,当然没有从小玩球的世家弟子那么熟练。
但他枪耍得最好,便是那仁帖木儿都忌惮害怕。万军之中,只要看得见敌将首级在哪儿,他一枪便中,绝不会挑空。
就在王昶即将碰到那颗球的瞬间,方临渊在他面前猛一勒马,流火随之侧身扬蹄,刹那挡住了他面前明媚的骄阳。
一人一马凌厉的阴影之下,王昶连方临渊球杆的影子都没看清。
那颗球便消失在了他视线当中。
——
王昶还在找球,方临渊已然跟着球飞走的方向纵马而去了。
他眼神好,天上盘旋的鹰都能一箭贯穿双目,击落后不光能吃肉,完好的鹰羽还能在山穷水尽之际与木棍捆在一起凑合当箭矢来用。
那球从他眼前飞过,简直像慢动作似的。只是力气用大了些,方向也没掌握好,朝着王昶球门的方向斜着飞过去了。
方临渊连忙纵马跟上,在它即将飞出球场边界之际,一杆将它拦了下来。
王昶还没找到球,他就已然在那球还没落地之际,精准地又补了一杆子。
这回力道没那么大,但是方向一歪,又朝着另一个反方向而去了。
方临渊一时有些恼火。
这球杆轻飘飘的,还真不好用。若是做个百二十斤重的球杆,也免得他准头来回乱飘了。
他一时间跟那颗球较上了劲,策马冲上前,又朝着球门的方向挥了一杆。
这回方向倒是对了,但球门窄小,眼看着便要撞上红漆门框了。
方临渊当即纵马疾驰而去,看准了方向,朝着球门处又补了一杆。
木球径直飞进了王昶的球门当中。
“球已进洞,安平侯夺得头筹!”
一声锣响,几乎惊醒了周遭所有看客,包括王昶。
——
在场的权贵公侯、曲江池的百姓商贾、还有那些向来风流的名妓书生们,谁也没见过这样的马球比赛。
一颗球被打得横冲直撞、呼呼生风,像是满场子乱窜的箭矢一般。
但偏生打球的那个,矫健得也跟风里的箭似的,横冲直撞地追着球在场中冲了一圈,硬是没让他的对手碰到球一下。
什么你来我往的竞技,反倒像是单方面的屠戮。呆呆站在场子正中、东跑两步西跑两步的秦国公世子竟显得有些可怜,光看身形就能看出他怔愣,宛如战场上劫后余生的残军。
片刻静默之后,球场周遭连带着整个曲江池,都爆发出了一阵惊叹与叫好。
锣鼓声都几乎被压制住了,除了脸色立即变得难看的王昶之外,周遭众人的神色都是意外而兴奋的。
唯独拎着球杆策马走回来的方临渊表情有些懊恼。
这马球也太难了,木头制成的球滑不留手的,怎么都打不准方向似的。
这回,他看向王昶时,神色里多了些另眼相看的打量。
能将马球打好,也勉强算一门本事吧。
只是王昶并没有看他,只神色难看地归了位,眉头沉得像是压在那对眼珠子上的黑云。
锣声再次响起。
这回,方临渊是打心里想看看王昶是怎么打的球。
他这回没那样着急,开场将球打远之后,便策马跟在王昶身边,观察他击球的动作和方向。
王昶似乎很意外自己能碰到球。
球杆触碰到球的刹那,他浑身都紧绷起来,似也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他一边侧身防着方临渊,一边熟练地带球向前。
确实有两分本事。
方临渊便跟在一边看着,策马的动作中竟显出几分悠闲。
眼看着他带着球临近球门时,方临渊便不慌不忙地跟上前,再紧追两步,重新将球打远。
看一次自是学不会的,他自幼便知道,要想学会打仗,首先便要学会多看别人打仗。
只见王昶又紧追着那球而去,极有技术地策马一转,拦下球来便飞快地转身,又带着球朝球门而来。
他这回的动作更谨慎了几分。
不过这一回,就在他神情紧绷地即将又要进球时,方临渊策马而上,轻飘飘地一挥杆,又将球打飞了。
他力道不那么大,王昶回身没追多远,便一个巧妙的截停,将球重新向着球门一杆击来。
方临渊也大概学会了。
他策马而上,手下球杆一挥,学着他的动作挥杆打去。
这回,他学了个七八成,准头也好多了。那球在他的控制之下原路而回,竟重新回到了王昶的球杆下。
王昶的眼睛都瞪圆了。
再一再二不再三,这一回,即便他是傻子也看见了,方临渊闲庭信步地,分明是在遛狗似的侮辱他!
王昶直瞪着方临渊:“你在做什么!”
众目睽睽之下,方临渊也意识到自己此举不大妥帖。
不过,他偷师成功,合该交点学费。他大方极了,径自将球杆在马背上一横,对王昶说道:“你打吧,这回我不动了。”
谁见过这样的场面啊!
周遭众人都看呆了,场上的王昶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犹豫着对峙片刻后,他试探地挥出了球杆。
那球直进了球门。
锣鼓响起,王昶那边的高台之上也插起了一面代表得筹的旗帜。
他看向方临渊。
却见他挥杆之时,方临渊已然横着球杆,策马转过身去,朝着中心位置慢悠悠地溜达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