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剑无锋
太久不做梦,霍莲都忘记什么是做梦了,直到看到了很多人,认出了其中熟悉的面孔。 这些熟悉的人已经死了。 霍莲立刻知道自己在做梦。 以前,小时候,第一次上战场之后,因为害怕总是做噩梦,义父告诉他,做噩梦的时候大声喊就好,喊得比谁声音都大,比谁都凶,就算在噩梦里,也没人能欺负你。 他看着前方涌涌而来的人群中义父的面容,用力地的嘶吼,随着他的嘶吼,人群宛如被刀劈开,血肉跌落,骨架倒地,义父也是如此。 但这些血肉碎块没有随着他的嘶吼消散,而是继续向他涌来,无数的残肢在拉扯他。 那又如何?血肉能将他淹死吗?这些残肢能将他撕碎吗?霍莲站着一动不动,他只不过是在做梦,无知无觉,直到看到血水中漂浮着一把长剑。 这把剑,霍莲的视线微微一凝,与此同时那长剑猛地砍过来,他下意识伸手,剑落在他的手背上,血水四溅,剧痛散开。 好痛,好痛啊。 霍莲猛地睁开眼,四周的嘈杂也向潮水般涌来,犯人的惨叫,锁链刑具碰撞,狱卒的走动。 他还在牢房中。 侧卧在刑具架子前的长凳上。 “都督?”朱川在外边站着,回过头,看到霍莲神情不对,忙问,“怎么了?” 霍莲抬起手,看了眼手背,起身向外走。 “都督?”朱川不解忙跟上。 霍莲一路没说话,出来牢房,在黑暗的夜色中七拐八拐,来到一处房屋门前。 是兵器房,朱川看了眼,问:“都督要找什么来做刑具吗?” 霍莲没有回答他,只说:“你在这里等着。”说罢推进门进去了。 朱川哦了声,乖乖站好,探头往内看,这兵器房在都察司不算私密之处,放着谁都能用的兵器,他看到霍莲站在兵器架子前,伸手从上取下一把剑。 这把剑比常见的剑长很多,朱川立刻就认出来了,那把六尺剑。 都督日常不用剑,只在外出巡查会拿这把剑做备用兵器放在马背上,从来没机会用——如果到了都督丢了自己的惯用阔刀,需要用备用兵器的时候,那得遇到多可怕的对手啊。 这种可怕的对手,朱川还没见过,也不相信世上有。 都督半夜醒来拿这把剑做什么? 霍莲看着这把剑。 梦里不是应该无知无觉的吗?那些残肢撕扯他的身体,他就毫无知觉,为什么这把剑在梦里砍到他能让他剧痛。 就像当初那样。 霍莲拔出剑鞘,剑身比夜色还黝黑,他将剑放在右手手背上,那里有一刀疤痕,与剑刃贴合。 “你入我梦来。”他说,“是因为今天提到你的主人了吗?” 他自言自语,片刻之后又将剑猛地挥动。 “朱川!”他喊,“朱川。” 朱川忙跑进来:“都督?” “这剑不对。”霍莲说,皱着眉,“我先前就说过了,它轻了,也没那么….锋利。” 轻了?朱川想起来了,当时在外掉了捡回来后,霍莲就说过这句话,但锋利怎么看? 念头闪过,就见霍莲举着剑劈向兵器架子,架子轰然到底,其上的兵器发出刺耳的响声。 朱川不由掩住耳朵。 外边脚步杂乱,有守卫过来了,手里举着的火把照亮兵器房。 “都督?”他们询问。 朱川对他们摆手示意无事,霍莲握着剑站在一地散落的架子兵器中。 “你看。”他说,“连兵器架子都没砍断。” 朱川走近,架子倒在地上,其上有裂痕,但的确没有断开。 “或许是被其他兵器挡住了。”他说。 架子上的兵器很多,适才那一剑遇到格挡护住了架子。 霍莲摇摇头:“就算别的兵器挡住,它也能砍断,你不知道它有多锋利。” 他看着手中的六尺剑。 它锋利地能一剑砍下梁寺的头。 ...... ...... 夜凉如水,夜色散去,新的一天到来,似乎是一眨眼冬日的寒意就笼罩了许城。 就算天上太阳高挂,街上的行人也还是裹紧了衣袍。 陆氏布行许城店的待客厅内摆着炭炉,许城店的掌柜抬手擦了擦鼻头的汗,虽然室内温暖,但其实到不了让人出汗的地步。 许城掌柜出汗,是因为对面坐着的女孩儿。 陆大老爷说许城店的盈利给那女孩儿,这个月果然七星就来了。 掌柜也不敢多说什么,但却耍了个心眼,将一堆账册搬过来,假惺惺问:“小姐要不要看帐?” 他知道这女孩儿十岁来到家里,被养在内宅当小姐,但当然跟家里的小姐不一样,家里的小姐们由夫人们教导学理家事,而这个七星只不过是当做杂役来使唤。 她可没机会学这些,只怕根本就看不懂账册。 没想到这女孩儿只嗯了声,便坐下来开始看账册。 她看得很快,就在掌柜以为她不过是装样子的时候,把账册一放,说:“为了少给我钱,这账做得不容易啊。” 真看懂了?掌柜的不敢相信,装糊涂试探说没有这回事,但女孩儿下一刻就把几本有问题的账册挑出来,扔他面前。 “你要是觉得我看错了,去请行会的人来审。”她说。 她的表情很平静,没有恼怒也没有不满,但看在掌柜眼里莫名心慌。 可不敢把陆家和这女孩儿的纠葛让其他人知道,掌柜的忙忙道歉,讪讪找借口:“家里的生意,不是每个店铺都赚钱,就,习惯,嗯,拆拆补补——” “我不管你们怎么拆补。”七星说,“这里的钱达不到我满意,我就再要其他的店铺。” 说罢指了指账册。 “以后这些账册不用给我看,我也不看,你这个铺子的盈利我心里有数额,低于这个数额呢,我不认,当然,你们盈利多与这个数额,我也不多要,这样很公平吧。” 这叫什么公平啊,掌柜的心想,他抬眼看去,这女孩儿坐在那里神情平静无波,身形娇小瘦弱,但他莫名觉得冷冰冰又锋利。 “是。”他垂头应声,“我知道了。” 这边两人正说话,外边有些喧闹,似乎有人跑进来。 “掌柜的,掌柜的。” 店伙计在外喊,人也闯进来。 掌柜的一腔脾气泼过去:“谁让你进来的!不是说了不要打扰,惊扰了贵客!” 店伙计怯怯看了眼坐在那边的女孩儿,虽然只来了两次,他也记住了这个女孩儿,上一次来就拉走了很多好布料,看起来很有钱,所以这次,掌柜的亲自招待? 贵客没有受到惊扰,端着茶喝。 “是,家里传来好消息了。”店伙计小声说,掩不住眉飞色舞,“三公子考入了太学,成为太学博士弟子了。” 掌柜的闻言脾气尽消,欢喜四溢,成了成了,终于成了,陆家的前程稳了。 “快,看赏,咱们也为三公子作贺。”他吩咐。 店伙计高兴地应声是转身跑出去了。 掌柜的乐滋滋回身,看着坐在椅子上喝茶的女孩儿,轻咳一声,腰背挺直:“七星小姐,你看,我们家三公子大喜了。” 后悔了吧,这般混闹,让家里人厌恶,转圜余地都不留。 害怕了吧,这般张狂,攀上玲珑坊也不过一平民,怎能跟陆家相比。 他看到那女孩儿将茶杯放下来。 “三公子大喜了啊。”她说,“那让大老爷多给我一份钱来同喜。” 掌柜的再次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还敢要钱?还同喜,还要给她钱? “当然要给我钱,你去问问大老爷就知道,如果,不是,否则,那么。”七星说,再看这掌柜的淡淡一笑,“这同喜当然有我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