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话后,在场众人神情俱是一滞,而坐在首位的于谨闻言后眉头也顿时一皱,当即便递给身旁亲卫一个眼神,让人将这有些放浪形骸的李礼成带下去。
然而亲卫还没来得及上前,另一席中的韦孝宽已经抬手指着李礼成说道:「李郎醉了,军机相关岂可妄作戏言!」
「韦公忘恩负义,有什麽面目来斥我!」
李礼成听到韦孝宽发声,脸上笑容却陡地收起,劈手便将手里的酒杯砸向韦孝宽,同时一脚踢翻韦孝宽面前的食案。
「放肆,安敢对韦公无礼!」
眼见这一幕,帐内本就对李礼成有所轻视的主将顿时纷纷开口怒斥。
而韦孝宽同样脸色铁青,手扶住自己的佩刀直从席中站起身来,同时喝阻那些想要入前控制住李礼成的卫兵:「不准动,让他说!韦某自认俯仰无愧,有什麽劣迹竟然让此徒斥我忘恩负义!」
事关韦孝宽的名誉,他既然这麽说了,众人自然也不好再说什麽,就连于谨都摆摆手示意上前的卫兵退下。
「有什麽劣迹?你等南来群众有什麽面目敢作此言?难道真以为自己所为可以欺天欺世?江陵一事,我荆州群众苦心孤诣丶经营数年,自太原公以下军府群众无不枕戈待旦,渴创此功,结果事到临头,竟为小人夺事!」
李礼成自知留给自己的时间并不多,当即便怒目环视众人喝骂道:「尔等自以为大军雄盛,却不知沔北府库军资俱无。今日宴中所食,皆夺自穰城内外家资丰厚之家!不只今日食,明日食……」
「住口,不准他再说下去!」
于谨听到这里的时候已是脸色大变,忙不迭拍案下令道。
距离李礼成最近的韦孝宽顿时也冲上前去,直将李礼成反臂夹在腋下并大声道:「竖子休得动摇军心!」
「哼,中山公入镇以来骄狂放肆,屡坏荆州法度!我为了保全沔北诸家资业,不得不折节媚事之!在座诸位,你等谁家于沔北没有资业?若非太原公兴治此乡,尔等安得坐享此利?非我屈节媚事,沔北民资已为所侵!除太原公之外,当世又有谁人肯为你等守护资业?」
李礼成虽然被控制住,但仍声音洪亮的大声喊话道:「沔北军资俱无,府库却丰,所存皆关中乡产民资。你等纵然霸此不去,太原公所损不过几年治功,如今合肥既得丶淮南在控,别处仍可兴治!而你等关中乡徒,却要痛失这一份足以兴家旺族的美业,贪一时之功,折百年之业,鼠辈鼠辈,短视至极……」
「住口罢!」
韦孝宽听到李礼成喊话越来越放肆,忙不迭丢弃手中的长刀并上手将李礼成的嘴巴死死捂住,并将其连拉带拽的拖出帐去。
当韦孝宽再返回来时,却见大帐中已经是一片沉默死寂,原本大块朵颐的众人这会儿望着案上丰盛的饮食却没有了半点食欲。
当下府兵本就是由关陇豪右部曲们所构成,这些府兵将领们谁家没有资业在沔北?本以为来到沔北富庶之地可以快快乐乐的打秋风,却不想这民脂民膏都是从他们身上刮下来的!
「请问韦公,李孝谐他……其人虽有失言失态,但所言也丶唉,太原公在府颁行的法度总是好的,我等俱为王事而来,还是不要失和的好!」
眼见韦孝宽去而复返,便有督将担心他会对李礼成不利从而彻底得罪了太原公,连忙开口说道。其他人虽然没有说,但那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意思却也非常明显。
韦孝宽听到这话后便冷声道:「此徒妖言惑众丶狂妄至极,天下事岂有舍谁不可?难道在太原公入治之前,沔北便是一片荒土丶我关中群众生计无仰……」
讲到这里,他话音陡地一顿,乾咳两声后便打算回自己席位坐定,却看到满席的残羹剩饭,脸色顿时更加难看。
「行军辛苦,各自退去罢。李孝谐州府下员丶不掌军机,岂堪论事!中山公丶呃,明日先至穰城,馀事且后计议。」
于谨这会儿也是有些发懵,真是被此打击的有些措手不及,他哪想到还没抵达穰城便被宇文护迎面送来这麽一桩大礼,之前书信所言诸事尽在掌握难道是犬吠?
他眼下也不想着再深入追究李礼成之罪,还是快快赶到穰城后亲自了解一番实际的情况,心内才会踏实。整整五万大军如果连基本的粮草供给都有问题,那结果绝对是灾难性的!
「还去穰城?」
「南下也不需必经穰城啊……」
诸将听到这话后,忍不住便都开口嘀咕道,语气虽然并不笃定强硬,但也流露出来各自的心意。如果李礼成所说是真的,那可能就要搜刮穰城内外筹措军用,就算他们各自能保证军队令行禁止,那其他人会不会对他家资业下手?那还南下个屁,直接在穰城当地哄抢算了,只要下手快抢的多,就能挽回自己的损失甚至还有得赚!
于谨听到这话后,心绪也是陡地一沉,与粮草无从保证相比,更严重的是军心乱了!原本宇文泰是因其威望韬略而令其掌兵入此,结果这些府兵督将们家业早被绑架在了沔北,各自担心家业有损,他面子再大丶威望再高,也难给众人当作钱帛补偿啊!
他自知眼下群众心中杂念泛滥如洪水一般,当下堵不如疏,若不加引导出来,恐怕会酿生更多变故,于是便沉声说道:「如今大军出关,雄功在望。我虽然承蒙陛下和宇文大王赏识而授为大军主将,但亦不敢小觑群智,如今大军已经抵达沔北,江陵已然在望,诸位各有何计,可以畅所欲言。」
其实眼下最优策莫过于趁着局面尚可控制,赶紧引军退回关中,再作充足周全的准备。但这最理智的做法显然也是宇文泰所不能接受的,数万大军整装南下,结果被一疯人狂言惊慑而反,既没能讨伐敌国,也没能解决方镇,无疑是成为了一个大大的笑话!
所以眼下他也只能任由众人各自将杂想发挥出来,然后再尽量挑选一个能够符合众愿的方案进行表面上的执行。
于谨一边听着众将发表意见,一边在心内思忖,今日这一局面,李伯山是否早有预计,所以招引关中乡资南来?
与此同时,他又着员前往穰城方向去速速将宇文护招至此地来,让其看看这个烂摊子!
帐内诸将众说纷纭,倒也提供了不少可行的方案,毕竟本身就是行伍宿将,而且他们西魏也是穷惯了,穷有穷的打法,也并非灭顶之灾。只要成功拿下了江陵,一切问题都不成问题。
但无论他们怎样的思路,都极有默契的避开了穰城,别管李礼成那番话有几分真假,但也是将人心中的忧虑给挑动出来了。
如今李泰并不在镇,大军如果进驻穰城必然会对穰城民生造成冲击,到时候造成谁家的财货损失估计都会是一个导火索。所以最稳妥的做法莫过于,大家全都别去。如果靠近穰城,只要有一个行事出格,剩下的也都绝对憋不住了。
群众们在帐内议论纷纷,一直到了午夜时分,宇文护才匆匆赶来。
他在途中也已经知悉发生了什麽事情,入帐之后便抽刀在手要找李礼成这个狠狠摆了他一道的家伙,但却被于谨神情冷厉的给喝止,旋即便质问他李礼成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
宇文护再傻也知道这会儿绝对不能承认啊,连连摇头表示否认,并且直接将供粮方案都展示出来,只是在其言语交代中,将这个荆州总管府一直以来的传统解释为自己未雨绸缪丶提前着令将粮草送往各处,从而增加大军的机动性。
得知此事后,众人也都松了一口气。虽然穷也有穷的打法,但能吃饱肚子的话,大家也都不讨厌。
于谨对此尽管还有所保留,但也不会当众质疑宇文护,很快便又就此总结后续的征战计划。而刚刚到来的宇文护,则就被众人极有默契的一起推举为大军前锋。
之所以仍然愿意让他担任前锋,当然不是因为他在穰城做的有多好,而是大家都不放心他继续留在这里,离着穰城越远越好。
虽然众人不知他来到穰城后的行事细节,但只看李礼成被逼成那个样子,可知这家伙绝对没什麽好招!防火防盗防萨保就对了,没有把老鼠放米缸的道理。
总之最后确定下来的一个总体思路还是速战速决,远离穰城的同时尽量早日拿下江陵。除此之外的其他事情,暂时都不必再过于计较。
待到众将悉数散去之后,于谨单独将宇文护留了下来,挑着几个重点又重新询问一番。宇文护这会儿也不敢再打马虎眼,老老实实将情况向于谨详细讲述一番。
于谨在听完之后也是默然良久,最后才对宇文护说道:「众欲所聚之处,必然妖氛浓炽。沔北是太原公精心经营数年之地,中山公骤入此间,偶有失察也在所难免。只要共事者能够精诚配合,纵有错漏也都能及时弥补。事实确在,遮不如扬,一人计短,众人计长。此去江陵勿急与交战,先据武宁以慑其众,待到大军汇聚,合而击之!」
宇文护闻言后连连点头,认错的态度倒也诚恳,并且主动表示仍与李穆这个战将同行,即便他行伍中有所疏忽,也能让李穆及时察补。
于谨对此态度还算满意,由于李泰之前所铺垫的局面实在太好,如今的江陵君臣就等于被困在原地,宇文护只要谨慎小心,不轻敌冒进,基本不存在被南梁在城下打爆的可能,更何况还有李穆随军。
除了宇文护和李穆作为先锋出发之外,侯莫陈顺要分道襄阳,携同梁王萧詧与襄阳人马一同南下。杨忠则取道随陆,直赴鲁山封锁大江航道。这三部人马都要提前出发,幸在宇文护也没有完全的不靠谱,在新野搞到的那些粮食正好分给这三路人马。
于谨自统中军一万五千人马沿汉水而下,韦孝宽引一万人马为其后继。至于尉迟迥,则就需要留守沔北,以备战事不利的时候在后方提供人事支援,同时也有据守沔北之意。
但是为了避免群众在战争的过程中分心,于谨也没有派人直据穰城,而是让尉迟迥前往新野,在地理上而言,新野与南面战事也能更好的呼应。
等到大军将要出发的时候,于谨又记起宇文泰另一桩叮嘱,于是便又表态应该邀请襄阳县主来见,以示此番行军并非恶意针对太原公,但却旋即便被府内之人告知因为沔北地处南北冷热交冲之地,早在年中时分大将军便已将县主送往兴州避暑安胎丶至今未归。
得知此事之后,于谨心中更增一层阴霾,心中不妙的感觉越发浓烈起来。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如今也已经被架在事中没有了退路,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向前而行。
就算李伯山有什麽阴谋,总也不会丧心病狂的在两国交战的前线反水惊扰本国人马吧?其人即便是从合肥火速赶回沔北包抄大军后路,等到前方江陵攻克,主动权依然不在其手中。
事实证明,于谨的想像力还是稍欠几分,年轻人不讲武德起来,较之他们也不遑多让,甚至还犹有过之。
接下来于谨继续率军南往,虽然中军一万五千馀众,但事实上一路紧随出发的却并没有这麽多。
荆州军府治下沿途补给的线路虽然可用,但那是为小股精锐骑兵所准备的,顶多两三千人便已经是极限,却难以在同时间内满足上万大军的人马消耗。
因此大军想要粮用不匮,只能铺开进军,否则便要面临断炊乏食的困境。而且由于李泰之前出征淮南之故,粮草也主要集中在更靠近淮南的随陆一线聚结存储,至于汉水沿岸则就数量更少。
好在一路上都无惊无险,终于抵达了与南梁交界的石城。抵达石城之后,只要再向西渡过汉水,就可抵达江陵地界。
因是两国边境所在,石城一线的防戍也非常的多。驻守石城的守将李允信早早便在城外等候,但在经历过李礼成一番教训的于谨自知李家人都不可信,自然不会入驻石城,只是派遣一路分师进入城中驻扎下来,而他自己则另择别处城戍落脚。
因与李泰之间的矛盾,眼下虽然还未入梁国,但于谨已经有了一种行于敌境的感觉。入驻之后当即便遣斥候分告诸方,着令他们无论行至何处,两日之内便要全都赶到石城来集结。
入夜时分,于谨正在挑灯夜览江陵周边城戍地图,并在心内构想接下来的围攻策略。突然又返回的斥候来报,本该在入夜后入宿后路城戍的韦孝宽部仍未抵达。
这不免让于谨心生警觉,眼下的他任何一点微小的异常都不敢松懈,当即便着令城中甲卒们轮番值夜警戒。而他自己也披甲而出,准备巡视城防。
此时夜色已深,突然城头眺望的军士急报汉水上下出现了许多的舟船风帆,于谨闻言心头一紧,莫非是梁军垂死挣扎的主动来袭丶又或者……
汉水中的异状尚未确定,城戍外的郊野中又响起了急切嘈杂的奔马声,而于谨在闻声之后,眉头顿时一皱:「李伯山当真如此不识大体丶胆大妄为……」
他当即便下令全员披甲备战,自己也登上城头以应来犯之敌。无论来犯者谁,他都有信心凭着城中三千多名精兵据守到天亮,等到天亮之后,是人是鬼便再也无所遁形!
此时城外的甲兵越聚越多,借着火光的照耀,于谨也能看到城外军众服装器杖确是荆州军无疑。看来最恶劣的情况还是发生了,李伯山当真战前作乱!
他睁大眼没有看到李泰的旗帜出现在视野中,于是便着员大声呼喊道:「太原公李大将军若仍奉大魏法统丶自认魏臣,请入前答话!」
城外军众并不理会,而是开始在城下摆弄起攻城器械来。于谨见到这一幕心内又是一慌,他自然听说过李泰麾下有攻城利器河阳炮,莫非此夜自己便要体验一把?
好在那些军众最终摆出来的攻城器械并非投石机,而是冲车,但是这冲车威力好像更猛,当其冲撞到城墙上时,那城墙顿时便摇颤起来,接连几撞之后,一段城墙顿时轰然倒塌下来。
待到倒塌的城墙烟尘稍定,于谨和守军将士们才见到那一段城墙只有外面一层夯土,内里却是用木板杂草所填充,表面看起来并无异常,甚至都能支撑住日常的城头巡视。可一旦遭到诸如此类的猛烈撞击,便难以再抵挡住了。
见到这一幕后,于谨顿时脸色死灰,整个人都僵在了当场,任由军士们仓皇往城内拖拉。而此时城外的将士们则欢呼一声,持械列阵的向着城戍缓缓推进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