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荣庆堂。
听说礼部赐婚官员已入府,贾母没功夫理会儿子的破事,带着家中有位份的女眷,身后跟着贾琮,便去荣禧堂接旨。
此时贾琮的心情完全跌入谷底,没想到自己一番筹谋计算,终究还是一场空落。
到头来还是被迫接受赐婚,虽然他已封闭了东府两日,但终究只是掩耳盗铃,诏书一下,消息立刻就会传遍东西两府。
他想起那晚在黛玉房中,那一番轻言密语,温香怀抱。
难道自己以后的路途走向,就此被人生生扭曲摆布?
此刻他虽心如火燎,但是心底深处,依旧无法相信,事情就这样成为定局。
以嘉昭帝的心术智谋,在得知贾赦犯下倒盗运火枪丶牵扯私造火器等罪愆,会依然对这场赐婚毫无所动!
等到贾琮和贾母等人进入荣禧堂,等了不一会儿功夫,便听到外头处传来,鼓乐锺罄之声,由远而近,带着一副清雅喜庆之意。
皇家赐婚,对于臣子来说,乃是最尊崇的喜兆,礼部赐婚礼仪,十分华丽喜庆,场面荣盛,不下于中等封爵之礼。
此刻贾母早就忘了儿子的荒唐事,甚至锦衣卫为何大早来拿自己大儿子,都被她暂时放下。
此时,她耳中只听到外头赐婚的鼓乐之声,荣国贾家开府数代,皇家赐婚还是头一遭,这是荣国贾家百年一遇的荣耀。
贾政也是满脸喜色,但是发现接旨家人之中,惟独少了大兄贾赦,心中有些古怪,毕竟他是贾琮的生父,儿子赐婚,父亲却不见踪影。
此时,堂外传来繁复的脚步声,似乎有不少人列队而行。
贾琮和贾政,各自走到荣禧堂口,向外望去。
只见堂外不远处,四位身穿朱红六品官服的礼官,分成两行昂首而行,手中各捧着朱红托盘。
托盘之中放着朱红婚服丶镶金乌纱丶七宝凤冠丶合欢玉带等御赐婚庆之物。
领头的那位官员,贾琮也认得,正是礼部右侍郎黄宏沧,上次给贾琮封爵宣诏的也是此人。
因此次赐婚,是永安帝亲下圣旨,自从他退位深居宫,这是十几年来,头一次发出圣旨,礼部自然不敢怠慢。
大宗伯郭佑昌特地让右侍郎黄宏沧宣诏,也是为了以示尊崇,永安帝虽退位多年,当年武略几追先祖,虽退位十几载,至今威望不减。
这也是嘉昭帝上位以来,为何会对四王八公打压削弱的深层原因……。
……
贾政上前将黄宏沧引入荣禧堂,贾琮也连忙上前行礼。
上次也是黄宏沧为他宣诏封爵,两人也算老相识,虽然贾琮对赐婚心有不愿,但表面上礼数还是没有落下。
黄宏沧笑道:「威远伯少年英睿,屡受皇恩,可喜可贺。」
贾琮抱拳回道:「老大人数次宣诏之德,贾琮感激。」
虽然大家都是客套话,但黄宏沧人老成精,还是察觉出贾琮神情的异样。
上次他为贾琮宣诏封爵,当时贾琮举止沉凝,少年老成,颇为不俗,但脸色也是难免振奋之色。
但这次自己来宣诏赐婚,少年得意,本该满脸喜气才是,但他虽礼数周到,神情未免太过于淡然,微微奇怪。
黄宏沧心中嘀咕,这贾琮不过这等年纪,这心术磨练,竟已到了这等深沉……。
等到宣诏官员都进入堂中,黄宏沧拿出身上的施维茨国怀表,说道:「吉时已到,威远伯接旨!」
贾琮听了微微一震,和荣禧堂中众人,一起跪下迎旨。
黄宏沧展开黄绫圣旨,正声念道:
奉天承运诏曰:
兹有威远伯贾琮,国公贵勋之后,少年峥嵘,操行素洁,文武双得,躬勉国事,武略扬威三军,文华冠传佳篇。
明心修德,忠正廉和,临舞象之年无有妻室,甄氏三女芳青,旧都名门之后,行端仪雅,礼教克娴……。
黄宏沧是礼部老官,经常宣诏圣旨,经验老道,将赐婚诏书宣读得抑扬顿挫,气度煌煌。
迎旨的贾母丶贾政等人心中喜悦荣耀,不断攀升,只有贾琮跪在那里,面无表情,如临世外。
……
正当黄宏沧宣诏到关键之处,突然听到堂外脚步急促,有个尖细而有威势的声音响起:「暂且宣诏,圣上令谕,礼部接旨!」
正在宣诏的黄宏沧听到声音,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就停止了宣诏。
他宣旨也不知有多少次了,从来没出现中途别人打断,心中满是惊诧,圣上怎麽会到贾府给礼部下旨,这不合常理?
堂上贾母丶贾政等人正处在荣耀喜悦之中,突然听见宣诏被中途打断,也都吓了一跳,继而都升起不好的预感。
唯独跪在中间的贾琮,虽然低着头,但原先毫无表情的面容,在嘴角处微微勾起一丝浅笑。
郭霖得了嘉昭帝圣旨,已是巳时四刻,距离宣诏已不过两刻钟。
他虽马不停蹄的赶来,但穿过重重深宫,赶到居德坊宁荣街,其中有不短距离,总算火烧到眉毛之际,刚好赶到贾府。
郭霖还没靠近荣禧堂,便忙不迭的叫停赐婚宣诏,要是等黄宏沧宣读完赐婚诏书,他才赶到制止,可就出了大事了。
郭霖进了荣禧堂,因走的太急,还有些气喘吁吁,略微定了定神,说道:「黄侍郎,咱家有圣上谕令,跪迎接旨吧!」
黄宏沧满腹惊疑,连忙跪下听旨。
他看到跪在身边的贾琮,作为当事之人,面临如此变故,居然毫不动声色,就像没事人一样,心中惊讶,这少年城府好生了得。
堂中原先因黄宏沧宣读赐婚诏书,而弥漫的喜庆庄重气氛,早已一扫而空,巨大的惊悚和疑虑,压在堂上每一个人心头。
……
郭霖扫了堂上众人一眼,目光在贾琮身上定了定,这才展开圣旨宣读道:
「皇帝诏曰:
今有司传奏,荣国府承爵一等将军贾赦,昨夜丑时亡于崇清坊民宅。
即日威远伯贾琮蒙受皇恩,御赐姻缘,本为盛事喜兆,然天未暇时,喜丧相冲,有违常德。
国朝以孝治天下,贾琮身为贾赦亲子,父亡子孝,人伦大礼,今夺情赐婚,守制三年,以应孝义之道,钦此。」
这份圣旨是嘉昭帝在仓促之间,亲手拟定,不像司礼监或内阁侍诏所拟圣旨,音韵和畅,言辞淳雅。
但是,言辞简洁,意象明确,如同单刀直入,反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煌煌龙威。
等到郭霖宣读完圣旨,礼部右侍郎黄宏沧脸色大变,作为礼部高官,一生宣过多少圣旨,从没遇到如此惊悚之事。
儿子赐婚当日,父亲便突然身故,未免太过匪夷所思。
……
郭霖这份简短扼要的旨意,更将方才跪迎赐婚诏书的贾家众人,完全震懵了,继而一股悲意开始弥漫。
贾母早已脸色惨白,本已年高,跪起都要人搀扶,只会子竟颤巍巍的自己就爬了起来,也顾不上礼仪,几步就踉跄走到郭霖面前。
悲声问道:「我那儿子果然是死了?」
郭霖也微微垂首,说道:「今早锦衣卫在崇清坊发现贾将军遗体,还请太夫人节哀。」
贾母一听,放声大哭,双眼一翻便向后倒去,堂上王夫人丶王熙凤等女眷慌忙上前扶住。
方才荣禧堂里外还洋溢喜庆,如今见贾母晕倒,听闻贾赦身故,顿时哭声响起一片,犹如喜丧两重天。
贾政也被这突然噩耗,吓得六神无主,脸色惨白。
黄宏沧和郭霖见贾家新丧,也不好多做逗留,便向贾琮告辞离府。
贾琮又将两人送出荣禧堂,本来还要送出府门,却被黄宏沧止住,让他料理后事要紧,贾琮又让管家林之孝将他们送出府门。
等到贾琮回到荣禧堂,贾母已被知事的婆子,猛掐人中弄醒,在那里嚎啕大哭,王夫人等都陪着哭泣。
邢夫人也早哭得人事不省,被人打发抬去了东路院。
贾琮走到贾政面前,说道:「老爷,老太太年事已高,这当口不能悲戚过度,再闹出好歹,还请老爷坐镇府中,劝慰开解。
我和二哥现在就去崇清坊,料理大老爷的后事。」
贾政早就茫然无措,贾琮牵头此事,他自然无有不允。
贾琮拉起依旧惊魂不定的贾琏,又带了五六个小厮,便离府去崇清坊料理。
此时,堂上女眷哭得声嘶力竭,得王夫人提醒,便扶着贾母回荣庆堂安顿。
王熙凤也是满脸是泪,如同梨花带雨,格外娇艳,她看着贾琏和贾琮离去的背影,突然心中一个激灵。
心中想到大老爷如今没了,荣国府世传的爵位,岂不是马上袭给自家二爷,即便降等承爵,那也是堂堂正正的二等将军。
自己日夜羡慕的诰命册封,再不用等上几十年,眼下已近在眼前,而且还是正二品诰命,比太太的五品宜人,还高出一大截呢。
此刻,王熙凤死了公公,俏脸珠泪盈盈,一身悲戚袅娜,心中却已难言激动,竟很不地道的暗自欢欣起来……。
……
宁荣街,伯爵府,黛玉院。
黛玉坐在琴凳上,有些聊赖的擦拭瑶琴,神情有些心不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