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店里只有薛思婉一个服务生。
她收走刚刚离店的客人用过的搪瓷咖啡杯,刚转身预备回前台,店门又被推开。
门外的热浪乘机钻进门,瞬息包裹上她光洁裸/露的小腿。
进店很时髦高挑的一个女生。
“欢迎光临,”薛思婉没多看,弯腰微鞠过躬便转身走回前台,把手中的杯子放到一边,轻声问,“请问您喝点儿什么?”
“等一下啊”,刚进来的女生擦一下额角,“我先打个电话问问我男朋友喝什么。”
“好,没问题的。”薛思婉将刚刚拿过来的杯子放进点单台右边的水池里,微笑道,“您先坐。”
她说完,往侧边走了两步打开水龙头去洗杯子。
还有五个小时才下班,她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两腿已经站得有点儿发僵。
开始盼望下班了。
音响里磁性的男声还在继续。
“
我怀里所有温暖的空气
变成风也不敢和你相遇
我的心事 蒸发成云
再下成雨却舍不得淋湿你
”
过了间奏。
大约隔了半分钟,刚刚进来的,打扮很时髦的女生才终于拨通了电话。
甜丝丝的声音,很好听:“喂,你现在和林穆、乔衡他们在一块吗,我到咖啡店了,你们要喝什么?”
电话那边不知说了什么,总之大概很言简意赅。
很快又是时髦女生开口:“我顶着这么大太阳跑过来给你买咖啡,阿辞,你都不心疼我的。”yushugu.COM
……阿辞。
薛思婉短暂地停住洗杯子的手,下意识抬头,重新看了眼坐在深褐色矮圆几边打扮时髦的女生。
皮肤很白,个子高,穿一件蓝白条纹一字肩上衣,很短的牛仔热裤,有很漂亮的一张瓜子脸。
“好啦,我知道了。”女生挂掉电话重新站起身,向着前台的方向过来,冲着薛思婉说话的时候跟刚刚讲电话不大一样,“你好,给我三杯卡布奇诺,一杯美式,带走。”
“好的”,薛思婉放好杯子,擦过手,方才在点单机上操作,“冷饮还是热饮,几分糖呢?”
天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发阴。
“嗯……”女生思索了一下,“全都要加冰的,卡布奇诺都是七分糖,美式不要加糖,一点点也不要加。”
店外响起空洞洞一声闷雷。
“好的,没问题。您稍等。”
……
/
大约因为连续几天持续蒸腾高温已经到了临界点。
今天四点之后下了一场雨,很大,暴雨。绿化带的泥土被雨水激起溅落到咖啡店外墙底部的白瓷砖墙围上,留下星点的泥痕。
暴雨一直持续到将近七点钟,薛思婉下班的时候。
因为下雨,再没有什么客人来。她也就忙里偷闲,将店里洗洗擦擦,还算轻松地渡过这一下午。
一下了班就给姜卉卉打电话,约她去洗澡。
她们住的那栋楼是整个宜林大学最老的宿舍楼。
没有洗浴设施,连卫生间的隔间都没有门。
学校这几年在闵行区建了新校区,准备将所有学院暂时搬到新校区,等老校区翻修好之后再搬回来一部分。
没想到才第一届学生搬过去建筑就出了问题,不得不重新搬回来。
现在搬到新校区的计划遥遥无期。
她们这栋楼的学生想洗澡只能从宿舍出去,穿过一个校内公园跟一条小型商业街,到商业街另一头的洗浴中心。
一整个夏天,这都是薛思婉最为头疼的问题。
……
跟姜卉卉从洗浴中心出来的时候,盛夏的天终于见沉。
薛思婉穿一件宽松的天蓝色短袖,几乎将她那条未及膝的黑色百褶裙完全遮住。
她长发没有全部吹干,缕缕地垂在背后,走路时偶尔碰到后颈,触感凉凉腻腻的。
脚上还趿着一双有点泛旧的女式拖鞋,手里抱着装满洗发水沐浴露瓶子的盆子,慵慵懒懒地走在街上。
是很随意的打扮,未加半点修饰。
走过商业街的时候,还是频频引得他人侧目。
“思婉,你说这马上期末考试了,学校怎么不干脆再等几天让音乐学院的人暑假结束,开学的时候直接搬过来啊,”姜卉卉不知怎么又想起这茬儿来,“现在这样多折腾人啊。”
“学校当然没所谓,折腾的也不是他们。”薛思婉现在没什么事,随口应和,“而且他们过来,你不是也蛮高兴。”
音乐学院的艺术生们长得好看的名声在外,大一刚开学的时候不少人老校区的同学因为得知音乐学院不在老校区以后,还连夜跑到表白墙底下哀嚎。
姜卉卉没否认薛思婉的话,还沾沾自喜:“那我当然高兴了,我上大学还没谈过恋爱呢,音乐学院的人来了我就是泡不到梁亦辞,那泡泡别的总行吧?”
“而且思婉我跟你说,我听说音乐学院这届是扩招了的,原来的宿舍那边不够住,有一半人分到咱们东区的宿舍来了。这叫什么,这叫天赐良缘。”
姜卉卉这人,活泼话痨,就算不搭她的茬她这单口相声也能说上一路。
薛思婉闻言,笑一笑,没有说话。
“对了思婉……”
姜卉卉只是停顿个喘气儿的功夫,又重新开。不过这回才刚刚说到一半,突然被另一道陌生的声音打断。
——“你好。”
男声,她们没有听过。
薛思婉没有停下脚下的步子,只是侧过头,循声望去。
一个陌生的男生,很高,刚刚跟上来。
薛思婉微扬起下巴,眼神在问“什么事”。
对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问:“同学,能加个微信吗?”
身边的姜卉卉又激动地摇她手臂,震得她抱着的盆子里面洗发水沐浴露的瓶子相撞得叮当响。YushuGu.cOm
“不好意思,”薛思婉歉意的笑一下,用一贯的委婉的方式温声说,“我没有带手机。”
她说完便不动声色地稍稍加快了步子往前走,无意再多说什么。
不过不知道对方是不是没有弄懂她的意思,她这样说,对方也跟着加快步子,又说:“没关系的,你没带手机也不影响,你可以说一下你的号码,我加你?”
“……”
她并不擅长强硬地拒绝人,对方这样说,她也只是顿了顿,说一句不好意思,没有背过自己的微信号码。
可惜这种方式并不奏效,对方还有下一句等着她。
似乎有点陷入怪圈,薛思婉一时思忖不出一句对方无法挑出漏洞的拒绝方式。
还好姜卉卉在旁边,插嘴说她男朋友在宿舍楼下等她,对方这才算是知难而退。
走出去几十米,确认刚刚的男生没有再跟上来之后。
姜卉卉才开始数落起薛思婉来:“不是我说你啊思婉,下次遇到别人搭讪你不想理就拒绝得狠一点儿就好了,省得这么缠着你,你那么委婉,人家都当听不懂呢,欺负的就是你这种软性子。”
晚风吹起她柔软的发梢。
薛思婉咬唇:“我是想,拒绝别人也应该给对方留一些脸面。”
“那你要是再遇到今天这样的呢?”姜卉卉不自觉大了声儿,“或者遇到更难缠的,你怎么办?”
“我知道了,”薛思婉笑了声儿,“谢谢卉卉,帮我解围。”
“行了,跟我还客气什么。”
“不过啊,”姜卉卉啧啧两声,退后半步上下打量起薛思婉,“你们做美女的,就是惹眼啊。”
姜卉卉借着商业街两边小摊贩点的昏黄的陈旧的灯看向薛思婉。
她的皮肤很白,透亮的那一种白。在半昏的夜色中,晃眼的白。她很瘦,整个人有种纤细带来的轻盈。清丽而温柔的脸配上眉眼之间似有若无的一点愁容,天然带着让人忍不住想欺负的破碎感。
薛思婉又是这样的性子,温柔根本不足以形容她。
她就是温柔本身。
这样一想,姜卉卉就连下手拍薛思婉肩膀的时候都下意识放轻了力道。
薛思婉听到姜卉卉前面的“啧啧”两声,以为对方有什么样的重要发言,没想到最后来了个“你们做美女的就是惹眼啊”不说,还上上下下给她打量了一遍。
她哭笑不得,无奈地摇头笑问:“这是干什么。”
“我是在想,刚那个,这个月第七位了。”姜卉卉掰着手指头算,“大一这一年来跟你搭讪的少说也有快三位数了,我竟然没觉得有哪一个能稍微配得上你。”
薛思婉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随口应一声:“哪有那么夸张。”
“我说的是事实!没一个字儿夸张的,不过薛思婉你真不打算在大学谈恋爱吗?”
姜卉卉是个典型的自来熟。
这个问题早在她们刚刚分到一个宿舍没多久的时候薛思婉就被姜卉卉问到过,她给的答案是不会,她的人生计划里暂时没有这一条。
现在又被问起也是一样。
不过薛思婉不打算继续聊这个话题。
所以干脆转移了话题问姜卉卉刚刚要跟她说什么。
就是刚刚的男生过来跟她讲话之前的时候。
这话一问出去,姜卉卉就猛一拍脑袋:“你不说我都给忘了,差点被刚那大哥耽误。”
“嗯?怎么了?”
“没什么大事,就是我出来的时候答应给赵爽带饭,这要是给忘了回去赵爽还不得劈了我。”
赵爽是宿舍里另外一个女生,跟姜卉卉关系不错。
她们说话的时候,已经快要走到这条繁闹的商业街尽头。
两侧的小摊贩卖的全是冰淇淋、烤玉米之类的零食,没什么能当饭吃的东西。
薛思婉环顾四周,想给赵爽带饭需要往回走一段。
她没多想,温声开口:“走吧,我陪你一块去买。”
“哎哎哎,不用,”姜卉卉把她往回推,“我自己去就行,你先回去吧,这都累一天了。”
“没几步的路了,不差这么一会儿。”
“薛思婉你傻啦?现在返回去又撞见那大哥继续缠你怎么办?听我的,赶紧回宿舍去。”
“……”
姜卉卉难得心思细腻一回,薛思婉拗不过她,按她的意思继续往宿舍的方向走。
这条回女生公寓的路虽远,只需要沿着一个方向走就是了。
促狭拥挤的商业街已经到尽头,再穿过公园就是她们宿舍的大门口。
/
下午一场暴雨过后,沪市的暑气略消。
积雨还没完全渗透,公园松软的土地被浸泡成深棕色,经过时处处是湿润的泥土的气息和松树结出果实的松香气。
回去宿舍的路上。
薛思婉跟姜卉卉分开之后,便一个人加快脚步走进这座弯弯绕绕的远看是祖母绿色的小公园里。
这座公园面积虽然不大。
也算得上是宜林大学整个东区唯一的大面积绿化区。
学校的小树林里总潜藏秘密。
这座小公园也不外如是,被列为宜大代代校园情侣们夜晚约会谈情的圣地。
但凡回来得稍晚一些时候,都会撞见男男女女亲热聊天,甚至旁若无人地放肆热吻。
刚上大学的时候薛思婉还会因为无意撞见他人风月而脸红心跳。
经过了一年的时间,已经可以面不改色地从旁经过,自始至终视若无睹了。
之前的时候也有想过打扰别人也是不好的,想着不走这条路,绕过这座公园从旁处走。
只是她试过了两边的两条路想要回宿舍,要多走十几分钟的路程。
后来走得多了,也就无所谓了。
假装没看到,加快脚步过去就行了。
今夜的路灯还没有被点亮,天地之间正处于明暗交替的混沌之中。
小公园静谧异常,除了晚风穿过柏树密匝的枝杈声外别无他响。薛思婉暗自深吸一口气儿,默默给自己壮胆。
才没走几步,弯弯绕绕的鹅卵石小路被生长的过于茂盛的柏树从遮挡住,薛思婉的视线投不过去,只能借着月亮微弱的光准备绕过柏树丛。
步子才刚刚落下,空气中传来不属于她的另外一道声音。
是女声。
在浅浅的啜泣,低声嘟哝着什么听不明晰。
薛思婉已经迈出去的脚步被试探着收回来。
她在担心,撞上其他人比接吻更出格的亲昵。
啜泣声又大了些。
被夜风裹挟着进到她耳中。
再过须臾,女生带着哭腔讲话的声音也变大。
——“你真的要跟我分手吗?为什么?我不明白。”
薛思婉轻吸了口气。
好像是在闹分手,不是她想象的那样。
可是,别人在吵架闹分手,她这样经过好像也不是很好。
这样一想,她一时之间就只好抱着盆子,进退两难地立在原地。
她无所适从地听着,隐约觉得这个女生的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不过一时之间想不起来。
“我不信,你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不讲一丝情面吗?”女生抽泣着,“我以为我跟其他人都不一样,所以,你对我跟对她们也是一样吗?梁亦辞,我们不能不分手吗?”
……梁亦辞。
薛思婉突然就想起来,这女生的声音,是下午来咖啡店里外带的时髦女孩。
原来,她就是梁亦辞的女朋友。
时髦女孩的哭声听起来很柔弱,不减甜意。
薛思婉在想。大概,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哭声伴随的要求。
她没有想过仅仅是在下一秒钟,她就听到拒绝的话。
低低的男声,天然带着慢条斯理的慵懒,好像一切都不被他放在眼里。
——“不好意思啊,不行。”
“你……”
他仿佛全不在意。
“不送了。”
薛思婉无措地退后半步,脚踩在滑腻的鹅卵石上,险些就这么狼狈地滑倒。
心也跟着轰的一下。
染上一种,微妙的,空落落的失落。
再然后,就是女生捂着嘴哭着跑出来。
没有半点儿停留地跑走。
而柏树丛的另一边燃起浅淡的烟气,顺着夏风被吹过来,遮住周遭松子的气息。
薛思婉深吸一口气,差点儿被呛得咳出声来。
平复好了就开始给自己洗脑。
撞见别人分手哪里比得上撞见接吻更尴尬。
她只需要像每天一样,熟练地视若无睹就好了。
双腿开始受控,她目不斜视,让自己看起来像是正直得根本不懂分手二字的含义。
直到她绕过柏树丛。
一眼就对上斜倚在长椅上抽烟的男生。
他穿宽松的黑色短袖,同色长裤,露一截劲瘦冷白的小臂。
他有一双黑曜石样的眼睛,指间一点猩红光火,放浪而又漫不经心地睨她。
晃神儿着收回眼的时候。
即便再三控制着思绪,她还是忍不住去想。
要什么样女孩,才能让他无法冷漠地说“不行”。
……
那天,薛思婉想,那天大概是包括梁亦辞在内的,其他所有人以为的,她第一次见他。
只她自己清楚,那次,不是她第一次见梁亦辞。
不过她是那一天才知道,原来破败小县城里一闪即逝的光,就是这个学校里被其他人一遍又一遍提起的梦中少年。
原来他注定,要做很多人的光。
/
薛思婉收回思绪,理智回笼到现实。
回到二〇二二年。
她刚刚答应,要搭他的顺风车。
薛思婉没再看他,看了眼依旧瓢泼,依旧未减分毫的雨幕,把心一横,踏下阶台。
鞋底甫一落地的时候,暴雨没有疯狂砸上头面,像是猝不及防被什么东西挡住。
她来不及看,身体已被人揽了一把,以最快的速度上了车。
在车上窥见身侧男人的鸭舌帽不知什么时候被摘下来,已经透湿得滴着水。
他关上车门,随手把帽子扔到地上,捋一把被雨淋湿的黑色碎发,散漫地靠上椅背。
顿一顿,没什么情绪地发话:“开车。”
刚刚在雨夜里看不清晰,薛思婉也是上了车之后才看清这是辆保姆车。
专门配有司机,除了司机以外,前座的副驾驶还坐着林穆,正在扯着脖子往他们这里看。
薛思婉大约知道,林穆现在也在星娱,就是梁亦辞的经纪公司。职位是他的执行经纪人,大约从几年前开始,所以,他们才几乎形影不离。
因为薛思婉上了车,刚刚收到“开车”指令的司机愣了下,看着后视镜问梁亦辞:“是先送您回家还是?”
显然是在问薛思婉的安排。
所以下一秒梁亦辞掀眼,散漫地斜睨过来,惜字如金:“地址。”
既然已经答应了上车,答应了乘他的顺风车,薛思婉也就不再忸怩。干脆地报了一串地址,说完,又轻瞥一眼刚刚被他扔到车厢角落里的湿透的鸭舌帽,温声道了句谢。
连自己也不清楚是在谢他载她回家,还是谢他刚刚替她挡雨。
不过不管是谢哪一个,都没得到对方的回应。
她垂着头系好安全带,听着他淡漠冲司机说先送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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