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正常人眼里,逝者应该获得的是安息,可这里,则是轻装远行。
要是把这儿选作新生儿接受洗礼赐福以及成年礼举行的地方,倒是更为合适。
岸滩上,谭文彬摆好了供桌。
李追远看向阴萌:「会念悼词麽?」
阴萌摊开双手,她今天已经习惯了这种回应了:「不会,不懂。」
李追远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吃亏了,因为自己这相当于是在给老头坐斋。
可偏偏这一项,并不在买卖交易里。
李追远走到供桌前,指了指自己身侧,对阴萌道:「持香跪这儿吧。」
「哎,好。」
阴萌很听话,将香点燃后跪下,双手持香,高于头顶。
李追远对润生做了个手势,润生将岸边的棺材,推入了水中。
只是棺材并未被水流顺势冲下去,而是继续滞留在岸边。
李追远用蜡烛点燃黄纸,挥舞之下,将燃着的黄纸分批撒向空中,丢在地上和抛入河内。
借着那还未熄灭的光火,李追远双手撑着供桌,眼眸微垂,身子微摇,嘴里念诵起悼词。
悼词的前半部分,都是在讴歌赞美阴长生,也就是所谓的丰都大帝。
这些,李追远是完全背诵那份笔记里的记录,也没什麽需要修改的地方。
后半段,则需要讲述其生平,不能抄了,要根据「当逝人」具体情况。
只是,老头真没什麽好吹的,他不仅没把家族传承发扬壮大,反而几乎要在他手里断绝了。
要不是那独眼婆抢先一步毒死了人,老头还得担上牵连灭门的因果,至于你有什麽苦衷缘由,天道是不管的。
既然生平没什麽业绩和亮点,李追远能吹的,也就只剩下个「兢兢业业」。
为了凑悼词的内容,李追远把这个点,从多个方面多个角度,反覆进行形容。
等觉得差不多后,李追远才开始收尾,这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只见男孩先是深吸一口气,随即身子前倾,进入了半走阴状态;
他的声音,也不再仅仅存在于现实,还传去了另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世界」。
「李追远代孝子阴萌,
叩请丰都大帝,定黄泉丶镇阴司丶开阴门。
接,
阴氏子弟阴福海,
归丰都,步往生,入极乐。』
李追远后仰起脖子,结束走阴,然后对身侧的阴萌道:「叩首。」
阴萌马上对着河面磕头行礼。
礼毕。
风起河滩,哪怕是普通人都能察觉到这风的森寒诡异。
下一刻,原本似乎还对阳间仍有眷恋的棺材,终于脱离了岸边,向河流深处漂去。
谭文彬看得很仔细,好像发现了什麽,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防止尖叫出声另一只手使劲捶着润生的臂膀。
润生懂彬彬的意思,他也看见了,在棺材下方的水面里,出现了四道阴影。
阴影越来越凝实,棺材逐渐脱离了水面,下方的阴影化作了四个鬼气沉沉的实质存在,它们扛着棺材,继续在河流里前进。
润生吸了吸鼻子,好浓郁的水尸臭味。
这抬棺的四个,好像是死倒。
李追远同样看着这场景,他看出来的,其实比润生更多一些,比如这抬棺四人,之前应该是这条河域里不知哪年溺死的尸体,他们没有被水流冲走,而是深埋在河底泥沙下。
此刻,则全部「复苏」,像是被临时徵发了役,充当起了抬棺匠。
这再次证明了李追远先前的猜测,这座丰都鬼城,确实有着独属于它的特殊。
同时,也间接印证了另一个猜测,阴长生吞尸丹「成仙」,这「仙」应该是其字面意义的反义。
而阴长生所说,他成仙后才看见的那几十位不喜出门潜心隐居的道友,大概率也不是什麽仙风道骨的存在,而是强横可怕的死倒。
就是不知道他们私下里有没有交流过-—-——-以及,自己以后是否也有机会,去接触到他们。
「咯咯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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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距天亮还早,可附近不知从哪里传来了高亢的鸡鸣声。
太阳没被叫出来,可头顶云层上,却出现了一片诡异的红,将河滩和河面上,映衬得极为阴森与压抑。
这一现象转瞬即逝,快得能让你误以为只是刹那的眼花。
然后,原本虽然「漂远」却还在视线中的那口棺材,也消失不见了。
谭文彬手撑着润生的肩膀用力跳了好几下:
「咦,怎麽忽然没了,是沉了麽?」
润生:「被接走了。」
李追远手抓着供桌,额头上全是汗,不停做着深呼吸。
阴萌从地上爬起来,关心地问道:「小远—————-哥,你没事吧?」
她挺愧疚,以为男孩是因为帮她办丧事而透支了。
可实际上,在学会阴家十二法门补齐了那块最基础的短板后,李追远现在可不会再像以前那般容易流鼻血。
他现在这状况,是极度的后怕。
因为就在刚才,哪怕时间再短,他都来得及瞬间走阴,跑去前面「看看」。
这个念头刚升起,他就察觉到了一股巨大的危机感。
好像只要自己这麽做了,就会看见真正的恐怖。
这麽多年过去了,阴家人死了,依旧能引得「四鬼抬棺」接引,证明其运行的逻辑,还没崩坏。
这是否也意味着,阴长生,丰都大帝·———-他还在?
闭上眼,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再睁开眼时,李追远呼吸得以平缓。
他转身,面朝丰都鬼街的方向,眼里的骇然被一抹淡淡的兴奋所取代:
真好,你还在。
这个世界,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男孩放心了,因为他确信,就算是等自己长大后,也不会感到乏味无聊。
收拾好东西,四人回到了鬼街棺材铺。
清仓甩卖处理后,铺子里很是空荡,大家只能打地铺将就一晚,没了棺材后,竟甚是想念。
翌日上午,四人拿着各自行李,在鬼街码头上了船。
不用再去万州了,接下来要直奔山城。
阴萌站在船头,看着脚下江面被不断切开。
站船尾有些恋恋不舍的,是李追远。
像是一道名菜,浅尝辄止,回味无穷的同时,依旧保留着巨大的期待。
虽然知道这是一种作死,但他相信,等自己长大且时机成熟后,会再次回到这座鬼城,去尝试挖掘其核心处的秘密。
码头渐远,街道渐远,山也在渐远,可未来,却在一步步接近,
回到山城后,李追远给薛亮亮打了电话。
薛亮亮告知男孩竹简的复原工作还需要挺长一段时间,到时候等他结束手里的这个项目回金陵时,会把复原好的竹简带回来,亲自去南通交给男孩。
没在山城做过多耽搁,四人去了火车站,买了回去的车票。
只不过这次没有薛亮亮的渠道关系,四人只买到了硬卧票,一个间里六个人,而且没一张是底卧。
饶是李追远还小,但躺在硬卧铺上依旧感到逼仄。
另外仁更惨,这铺位只能躺不能坐,整得不上不下很是煎熬。
因此,除了晚上睡觉,其馀时间他们仁都喜欢在外头过道里活动。
谭文彬特意叮嘱了阴萌好几次,不要在火车上送吃的喝的,不要和任何陌生人有过多接触。
实在上次那个红衣小女孩给众人留下了太深的阴影,真不想再被白眼狼一次了。
到站南通时已是后半夜,车站外头不多的计程车和黑车在听到是要去乡下后,都选择拒载。
后来实在是没办法,谭文彬去电话亭里打电话呼了谭云龙。
四人在马路边坐等了一段时间,一辆飘散着浓郁海鲜味的皮卡停在了面前。
谭云龙将手中菸头丢出车窗,催促道:「快上车,我得抓紧时间还车呢,人早上要用这车进货。」
皮卡开到思源村时,天已经亮了。
车停下时,谭云龙看向自己儿子,问道:「跟我回家去,你妈想你了。」
「没事,我明天回去,让我妈再多享受一天期待母子重逢的快乐。」
说完,不等自己老子骂人,谭文彬就先一步下了车。
在其他人还在拿行李时,他就挥舞着双臂很是兴奋地向家跑去,一边跑还在一边喊:
「李大爷,李大爷!」
坝子上传来李三江明知故问的笑骂声:
「我说,这大早上的,是谁啊?」
「是壮壮,壮壮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