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没有了邓槐灵的注视,他也能自己演讲的。从前总要对方在台下看着他,只是种心安理得的依赖,“……在庆祝战争的胜利之前,请容许我对逝去的人们致以沉痛的哀悼,过去的几个月内,无论主城区还是二区,有许多人在战火中失去了自己的至爱,其中也包括我。”
“我能体会到和你们一样的心情,就在战争结束的三天前,我失去了我的爱人。你们也许听说过他的姓名,他叫邓槐灵,在最关键的时刻他率领小队前往主城区,炸毁波塞冬的机柜,扭转了战局,自己也在核爆中身亡。”
他选择在这场必定会被历史铭记的演讲开头提到邓槐灵,是出于浓烈的私心。由于核爆后记者们无法进入辐射区调查真相,邓槐灵为城市牺牲的事迹还未得到报导,在这时说出来,他和邓槐灵的名字便会并排出现在史册的同一页,再也不会分开。
洛希略微收敛起悲哀,接着说道,“我相信像槐灵这样为了理想而赴死的人,在塞西娜远不止一个,正是因为有这样多的牺牲,才换来今天的胜利。”
“我希望历史不要只记住我一个人,它应该记载更多人的付出和牺牲。胜利不过是由骸骨垒砌而成的阶梯,我爬了上来,所以大家看到了身为胜利者的我,这是千古的荣耀,却也是血腥残忍的烙印。”
“它将永远地铭刻在我身上,警示我这份荣耀的本质。我要感谢为城市而献身的英雄们,谢谢在场的每一位民众,”洛希在雪中微鞠一躬,“但是……我们再也不要有更多的战争、更多的杀戮了。我不想称颂自己的功绩,因为对所有的民众来说,这亦是一种残酷的掠夺。”
他明眸灼灼,目光仿佛能融化冰雪的火焰,“从今天起,我暂时担任代理市长一职,在任职期间,我承诺我将竭尽所能维护城市的和平,直到卸任。我会阻止城市重蹈覆辙,彻底改变社会架构,以免它再度被超级公司渗透和控制……”
风雪交织在全城大大小小的屏幕前,人们仰望着新任代理市长昳丽的面容,心底有敬意油然而生。相较于民众们对胜利的狂喜,这位代理市长简直镇定得过分了,这使人们隐隐有些失落,然而所有人都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个人一定会将他们引向正确的路途。
在庆典的伊始,洛希便定下了清醒冷静的基调,压制住人们亢奋的心情。战争已经结束,不再有敌人需要抗争,对胜利的过度肯定,即是对渴战分子的激励,而塞西娜城再也经不起战争了。
同样他也没有标榜自己的功绩,将氛围转化为狂热的领袖崇拜,即便对于洛希来说,这是件极其简单的事。他只是娓娓地陈述着自己的政治理念,就像一位坦率真挚的朋友:
“过往十几年的经验告诉我们,科技的发展不一定会导致整个社会的福祉上升——如果我们把社会定义为‘大多数人’的社会,而不仅仅着眼于掌握着大部分资源的富豪。这是很简单的道理,我们可以通过技术获取更多利益,却不能保证这些利益流向绝大多数人手中。
“塞西娜城的弊病就在于此。的市值是城内剩余公司总和的上百倍,罗伯特·迪兰敛集了巨额的个人财富,这些财富究竟从何而来?答案是,他用更先进的技术,剥夺了更多民众的价值。
“他把大部分民众排挤在生产-消费的循环链条之外,从而获得自由制定规则的权力。你们因为仿生人而失去工作,只能消耗积蓄维持生活,于是钱都流进了罗伯特的账户;当积蓄耗尽时,他又搬出幻海系统为你们编织梦境,防止你们觉醒反抗。
“这是个绝妙的平衡模型,能够生生不息地剥夺无数民众的价值,积累他自己的财富……”
洛希缓缓地道来,语气平和,揭破的事实却令人心惊。在不长的演讲中,他对民众们讲述了自己成为Rosie以来的所见所闻,从杰森·埃利斯的故事,讲到贫民窟中沉迷幻海系统的人们,再讲到神明居身负巨债、不得已生活在地下的众人。
十年前,他也曾这样在主城区的街头,为过往行人讲述自己的理念,那时很少有人为他驻足;十年后的今天,他的理念被打磨得更加纯熟,也有了众多的拥趸,终于他能够站在全城最高的讲坛上,向所有人演讲,实现最初的心愿。
十年来漫长无光的征程,一朝终于走到了尽头,他手握着强有力的权柄,再也没有人敢忽视他说出的任何一句话。也许这就是邓槐灵的期盼,对方用生命为他换来的,正是这种不受轻视的权力。
塞西娜城史无前例地宁静,安静得可以听见雪花飘落在积雪上的声音。民众们默默地回忆着过去十多年间城市的变化,思考着他演讲中的每一个字眼,洛希所说的,正是塞西娜面临的困境,他们奋起反抗,就是想要改变这样的现状。
“这样的事情会普遍发生在所有不完善的政体和社会体系中……在放任仿生人和幻海系统这两种技术发展的前提下,我们的政体无法杜绝此类问题。而完美的政体,至少在此时此地,我们尚没有条件达到。
“我们并未做好准备迎接崭新的科技,用仿生人取代人类的工作,把人生托付给虚幻的梦境。在尚有残缺的分配制度下,过于迅速的科技发展并非是一件好事,它把太多的人排挤出社会主体,导致了贫民窟的泛滥。”
“即便执政者是我,也没办法在不触及根本的情况下,解决这些问题。”洛希面对着镜头,坚定地道,“因此我有一个大胆的设想,这两种科技必须倒退一步,为全社会的福祉让位——也就是说,塞西娜城,从此禁用仿生人和幻海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