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不相信你们说的话,”洛希握紧手心,绝望地低下头去,额发下的眼眸仿佛藏在晦暗阴影之中,“我说了他没有死,他是为了确认医生的状况,才去了东5,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对我说他死了……”
他喃喃地念叨着,声音低弱扭曲。忽然他蓦地站起身,撑着桌面逼向了派珀和帕里萨,清澈的眼神里充满急切和渴求,“你们、你们都是骗我的对不对?你们合起伙来骗我,这是你们串通好的说辞,对吧?快告诉我这都是假的!对我说这是个梦,让我醒来好吗?”
“洛希,你真的疯了!”派珀腾地站起身来,对上他的视线,“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懦弱?你明知道他不会回来了,逃避又有何意义?我不会配合你演戏的,我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他死了,就在三天前,下午三点差六分,繁华区的那场核爆……”
洛希的脸色瞬间在她清晰有力的字句中变得极差,灰败的瞳孔毫无神采,在强压下颤抖:“别说了,派珀,我不相信这是真的……”
“就算你不相信我也必须要说。”派珀坚定地道,“你伪造的逻辑没有可能自洽,因为你永远绕不开这场战争最关键的转折点——波塞冬的机柜,究竟是怎么爆炸的?”
如果现在不把血淋淋的现实呈放在洛希眼前,对方自欺的谎言会日益丰满,以后就更加无法抽离出来了。派珀横下心来,不打算给洛希半点逃避的机会,严密地铺展着论述:
“你执意要忘记他的死也好,但这场战争的胜利,是邓槐灵用死亡换来的。如果你想完全骗过自己,就不能让媒体报导这件事的真相,否则历史会替你记住邓槐灵,无论你走到哪里,都会听见这个刻骨铭心的名字。”
“可如若你阻止媒体的报导,人民就永远不会知道,曾经有个人为了万千与他不相干的民众的福祉,死在了核爆中。你忘掉了他的死,便也抹去了他牺牲的意义,塞西娜的重生,是汲取他的血液后焕发出的新芽!”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掷地有声地说,“如果连你也不记得这一点,还有谁会记得?!”
洛希眼里冻结的情感骤然被她的话击得粉碎,像黑色的寒湖被凿破了冰面,那些冰棱碎成星星点点,闪着光弥漫在他眼中。“别再说了,”他哀求道,“他一定还活着,他还活……”
他的话语顿住,一滴眼泪突兀地砸下来。终于他连自己也骗不过去,他是这世界上最拙劣的欺诈师,在台上卖力地为事件编织前因后果、渲染虚假情绪,可是所有坐在台下的人只是在等他意识到藏匿起来的悲伤,然后戏幕落下,金粉如雪尘崩落,他的世界坍塌了。
他懵懂不知要怎样面对暴露出来的真实世界,这些天他靠假冒的谎言支撑,才能不去想告别时邓槐灵深情的语句。那些句子剜着他的心头像是尖刀,他拔不下来,也不舍得拔去,他知道派珀是对的,他没有魄力将它们全部丢弃,便只能直面。
可是……要怎么才能面对?洛希惘然地想,能够确定的只有一件事,没有邓槐灵的世界,即便是真实的,对他来说也毫无意义。派珀想要他接受现实的同时,也引领他走向了虚无。
“你好好想一想吧,给自己放个假,战后的安抚工作就交给底下的人去处理。这几个月你始终在逼迫自己连轴转,把才能发挥到了极致,是时候该休息了。”
派珀望着他茫然失措的模样心生同情,还想再宽慰几句,身侧却有下属走近,提醒她军队已经集结完毕,“我该动身去主城区了,不能再留在这里。洛希,我一路追随你走到今天,亲眼见证你击败了无数的厄运,这次只不过是又一道坎坷……虽然稍稍深了些,但我相信你会挺过去的。”
她行了军礼,转身离开座位,离开前她侧过脸和帕里萨交换了一个眼神,示意后者看顾洛希的状况,便关闭了自己的全息投影。洛希思绪混乱地站在原地,他似乎看见帕里萨抬起眼来对他说着什么,字字句句灌入脑海却成了支离破碎的音节。
他只是机械木然地点着头,悲伤像是雾面玻璃,将他跟周围的一切隔绝开来。帕里萨很快注意到他没有在听,碧绿的眼睛里浮现出无奈,也起身对他说了两句话,关闭全息投影退出了会议。
所有人都走了。所有人都觉得他可以挺过这次挫折——他们认为这只是一道挫折,是命运跟他开了玩笑,在开得最为绚烂热烈的时候摘取了爱情之花。但是那又怎样?只要枝叶还在,积蓄力量就会有新的花朵,邓槐灵的死固然值得伤心,可未来还有无限的繁花似锦在等着他。
只有他知道,他已经从根茎开始腐烂,邓槐灵不是某种可以舍弃的东西,那人是构成他的根系,有力地扎入泥土之中。洛希跌跌撞撞地走出会议室,甩开了后勤官的搀扶,神色呆滞地登上台阶,走向楼上的套间。
他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恸哭一场,可是走到了套间门口,他却不敢进去。洛希的指尖轻轻搭上冰凉的门把,有些战栗,过去的几个月他和邓槐灵就住在这里,对方常常抚摸他的头发哄他睡觉,在浴室里他们往彼此的头上揉搓泡沫,衣柜内的军装和风衣交错悬挂。
洛希按下门把手,一点点推开这扇门。门后的空间黑暗冰冷,充斥着无人居住的荒凉气息,如同陌生的另一个世界,从中诞生出古怪的鬼物,而非承载着美好的回忆。
这不是他记忆中的房间。洛希受惊似的猛摔上门,惊魂未定地松开了手。过一会儿又尝试着按下门把,缓缓往里推进,他幻想着门后会冒出暖黄色调的灯光,和听到他的脚步出来迎接的青年,可是门缝里依然溢出黑暗,粘稠滞重的,天人永隔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