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间里还是静悄悄的,邓槐灵的诉说并没有得到回应。心率检测仪单调地滴滴作响,洛希侧脸陷在枕头里,鸦黑睫毛紧紧地阖着,长发散乱如柔软的藻荇。那张脸上属于领袖的气质在沉眠中荡然无存,神色仿佛天真幼稚的仿生人,嘴角微微翘起,似乎睡得很香。
等洛希睡够了,应该就会醒了吧。邓槐灵在近距离内端详着对方的睡颜,三天来他没在通讯器上处理雁翎的事务时,就会这么凝视着洛希,这张脸从未使他感到腻烦。前段时间洛希没空陪他,现在反倒有充足的时间让他看着了。
但……要是洛希一直不醒呢?忽然有个不祥的想法滑过邓槐灵的脑海,如同夜海水面下巨大的阴影。尽管理智上他清楚对方的伤势不足以致命,可他总止不住胡思乱想,万一被发烧烧坏了脑子怎么办?万一有没检查出的内脏破损怎么办?万一……
他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叹了口气。那个冷静理智的邓槐灵不知道去哪了,此刻的他简直像只围着昏迷的主人不停打转的猫猫狗狗,着急却什么也做不了。
邓槐灵趴回床边,闭上眼睛,决定用睡眠斩断乱麻般的心绪,顺便杀掉一段焦急等待的时间。然而即便在梦中,患得患失的情绪也没有放过他,他做了许久不做的那个梦,冰冷的雪天他离洛希渐行渐远,一声枪响杳杳地传来,对方倒在天台上,鲜血蔓延。
梦中他还是八岁的孩子,跪在雪地里哭喊,流下悔恨的眼泪。梦境却忽然动荡起来,朦胧的天光破开了风雪,恍惚间有人亲吻了他的眼睫,吻去他睫毛上沾着的一滴水珠,笑道:
“是谁家的小屁孩,怎么还哭鼻子呢?”
邓槐灵蓦地睁眼,洛希正莞尔地笑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血色,声音也依然虚弱:“本来还想再睡几天的,可是迷迷糊糊中我总想着,你会担心我……”
洛希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邓槐灵拥入了怀中,他想要用力搂住对方,顾虑着洛希的伤势,松开了一些,却又觉得无法缓解内心空落落的恐惧,略微收紧了手臂,毫无安全感地把脸埋进对方颈窝。
“我又不是朵花,还怕把我弄折了么。”洛希被这忽松忽紧的拥抱方式逗笑了,下巴抵在他肩膀上,柔声道,“我昏迷的时间里,你很害怕吧?看沙盘上的形势,东1在这三天内失去了两座新军事基地,局面不太乐观。现在是谁在指挥?”
床尾漂浮着沙盘的全息影像,山脉后有两座新基地被打上了红叉。邓槐灵预料到洛希放心不下战局,因此在洛希做完手术后,他就委托后勤官把指挥中心里的套间改造成了病房,这样洛希一醒来就能接触到与战场相关的一切信息,免得在医院里干着急。
“我只是害怕你醒不来。”邓槐灵哑声说,“杀手从东5赶过来了,我擅自替你做了决定,让他担任代理领袖兼指挥官。昨天罗伯特从主城区调来了大批新出厂的仿生人,猛烈攻击东1和东3,杀手丢掉了两座军事基地才弃车保帅,没让整条战线沦陷。”
“你做得对,派珀要应付东3的战局,裁决官里只有杀手能接替我的工作了。”洛希摸了摸他的头发,眼里有淡淡的笑容,但随即化为了忧虑,“东1在救援行动中折损了大半的士兵,东2也沦陷了,我们从东部其他辖区调兵变得很麻烦。虽然杀手是个优秀的指挥官,丢失两座基地也是不可避免的结果。”
“如果不从其他辖区调兵,东1和东3很难坚持下去吧?李菱死前曾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二区最多只能撑一个半月了,是真的么?”邓槐灵放开拥着洛希的手,注视着对方。
“或许是……或许不是。”洛希的手指下意识地勾住了发丝,反应过来自己露馅了后,假装捋了捋长发,含糊其辞地岔开话题,“槐灵,帮我把杀手叫过来吧,看样子罗伯特眼下没有发动新一轮进攻,他应该有时间跟我见面。”
沙盘上双方暂时进入了停火状态,昨夜杀手以两座基地为诱饵,重创了大举进攻的仿生人军队。虽然仿生人不需要休息,但主城区的军队需要时间来检修武器、补充弹药,以及拆卸伤亡仿生人的零件,用以修复有轻微损伤的仿生人,战争中经常出现暂停的空档期。
“嗯,我去找他。”邓槐灵起身,走到门边却又停住。他转回头来,棕眸深深地望进洛希的眼睛,认真地说,“洛希,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下次打算玩命冒险的时候,带着我好么?我不想再被你抛下了。”
他没有对洛希说“下次别再拿生命冒险”这种无意义的话,如果面对民众的危难能做到无动于衷,那就不是洛希了。他的恋人就是撞了南墙也不罢休的性格,邓槐灵爱着对方性格中的每一点,他只是希望洛希以身涉险时能带他一起。
“……好。”洛希的目光忽闪了一下,不太自然地别开了眼睛。邓槐灵握着门把的手紧了紧,他能够轻易地分辨出洛希说谎时的神态,短短五分钟内,对方已经说了两句谎话,这是很久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上一次对方露出相似的表情,是在落地窗前伪装成没有丝毫感情的模样跟他告别,希望他不要搅进二区的浑水。如今他早已摸清了洛希的脾气,不会再被同样的演技欺骗,可他依然不知道,对方瞒了他些什么。
他当然可以直接询问,但他直觉洛希不会告诉他的,随着局势的恶化,洛希的态度也在改变,某种隐约的征兆似乎正在浮出水面。
一定要查清楚洛希异常的原因,邓槐灵想道。赏金猎人的本能使他条件反射地在察觉疑点后立即行动,他思索了片刻,便疾步走向杀手所在的会议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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