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希永远忘不了邓槐灵说出那些话的情景,他深深铭记着对方眼里的每一寸嘲讽,冰冷的眸子镀上了月光,散发出凉玉的色泽。
他知道对待厌恶的人,邓槐灵会又冷又狠,曾经的耐心和温情,不过是给那株最心爱的盆栽浇水时,顺便洒落在他头上的几滴恩惠。他借此长得嚣张而茂盛,抢走了另一株植物的养分,满心期待邓槐灵也会欣赏他花瓣的颜色。
可是他错得彻底,花盆本就不是属于他的居所,面对不知天高地厚的杂草,养花的人也只想着剪除。
剪除了他,Rosie就能好好地生长了吧。洛希翘了翘嘴角,忍着侧腹的剧痛勉强抬枪,向蜂拥而上的仿生人回击,开裂的伤口不住流出血来。他的运气不佳,肝脏在刚才挨那一下时恰巧被贯穿了,即使放在幻海系统里也是严重的致命伤,如果得不到救治,一刻钟内便会失血而死。
冷汗浸透了他的衣衫,意识开始有了模糊的征兆。他忽然觉得,就这么死在失落之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一具意识消亡的躯体,更容易制成仿生人,Rosie是很好的人,邓槐灵也是很好的人,他们值得一个完美的结局。
至于他……他算什么呢?早在十年之前,他就应该死了,往后的日子里,他从没有将自己视作活着,他默认一切欢乐的时刻都会逝去、一切真挚的情感都会流失,走在这条路上,便是走在通往坟墓的路上。
他狼狈地闪躲着枪林弹雨,受了重伤、没有黑戒加持,几乎让洛希失去了全部应对手段,只能跌跌撞撞地逃跑,借迷宫的地形躲避子弹。鲜血滴答落在光洁的镜面上,为仿生人提供了便捷的追踪路径。
周围的镜子纷纷破碎,仿佛梦境被击溃。洛希艰难地喘着气,他能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以及身后仿生人们疾速追来的脚步声,但他的步伐已越来越慢,大量失血使他连清醒的理智也无法维持,他努力按着伤口,却只摸到满手黏腥。
模糊的视野里,他看到近在咫尺的拐角,却没有了转弯的力气,混混沌沌地一头撞上去,虚脱地抵着墙跪了下来。坚硬的镜墙映出他的倒影,洛希迟钝地眨动睫毛,注视着镜子中浑身是血的青年。
这个脸色苍白、瞳仁漆黑的人是谁?双眼里的火焰熄灭了,只留下死气沉沉的灰烬。也许促使他坚持下来的动力早已不再是理想,支撑他走到现在的,是另一种名为“责任”——或者叫作“义务”的东西。
有那么多的人需要他,所以他不能死去;但是,他已经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人再欣赏他开出的花的颜色了。
洛希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还在上军校时,有一位军官曾说过这样的话:“真正的溃败,并非始于敌军攻破防线的那一刻,而是你开始失去战意的那一刻。”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罗伯特正坐在他身边专注地记着笔记。他想对方一定是把那位军官的话听进去了,将攻心的战略使用得炉火纯青,他明明识破了罗伯特的计谋,却还是丧失了反抗的勇气。
洛希疲惫地闭上眼睛,这些天来强迫自己表现得冷漠强硬的伪装,冰川一样土崩瓦解。他的伤口没有一点愈合的迹象,这是精神脆弱到极点的后果。
仿生人们出现在镜廊的另一端,同时端起枪支瞄准了洛希的后背。撞针激发,一发子弹破风的利响传遍了整个走廊。
洛希的身体痉挛了一下,血液喷溅在镜子上。战斗仿生人没有浪费弹药,面对完全静止的目标,单枚精确命中心脏的大口径子弹足以终结洛希的生命,出于程序中效益最大化的计算,只有一名仿生人开了枪。
长发的青年无声倒地,发丝覆在颊侧,如同沉睡了一样安宁。鲜血自穿透心脏的伤口缓缓流出,绽放在镜面上像一朵玫瑰。
目标的生命体征消失。没有仿生人说话,他们在建立的神经网络里相互确认了这个信息,便打算离去。
然而就在他们转身的瞬间,倒在地上的那具残破躯体,轻轻动了动指尖。
*
吵死了……
微亮的黑暗里,洛希疲惫地皱眉。他已经准备睡着了,却有数不清的说话声嗡嗡地响在耳边,忽远忽近,扰人清梦。
虽然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但每一个都格外耳熟,能够清晰地辨认出几个令他魂牵梦萦的音色,仿佛夜海上闪烁的灯塔。
他一骨碌爬起来,黑暗里空空荡荡,只有他孤身一人。洛希茫然地向前走去,建筑的轮廓渐渐在暗处显形,由成堆垃圾搭建成的高耸鸟居立在面前,铃铛轻轻地摇响。
“你很迷茫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白衣绯袴的巫女如是问他。
“当然没有。”洛希矢口否认,“我很清楚自己正在做什么,将来又要做什么。”
“那么你为何总是蹙着眉头?”长濑美子像会读心术一般,眼神通透地看着他,“好像全世界的烦心事都聚集在你身上似的。”
因为我很累,这条路很累,美子——洛希叹了口气,正要伸出手去,眼前的巫女却烟消雾散了,伴随着鸟居一起消失。小径上响起木屐踢踢踏踏的声音,雪奈背着双手来到他面前,身后跟着一个羞赧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