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槐灵浑然不知的是,仿生人意识深处的洛希可以看到外界景象。Rosie的视觉中枢损坏了,但这并不妨碍洛希通过人类的部分观察战局,他无法动弹地旁观了一切。
他看见这片阴暗的土地如白昼般明亮,四处流淌着毁灭的光焰,火星像流萤成群结队地漫过身侧,照亮Rosie失焦的瞳孔;他看见炮弹拖着烟尾击中了洞壁上的投影仪,那只水母闪了几下,散成一堆微小的方块后消失;他看见自己亲手缔造的一切被推倒、被焚毁,罗伯特用绝对的力量警告他——是没有意义的。
洛希想起了在墓园里烧掉的那封信,曾经的老师迷茫地询问后来者,既然社会已沦为强权与科技的玩具,那么开启民智、点燃民众心中的愿景,有意义吗?
彼时他写下了肯定的答案,那是洛希毕生追逐的信念,执掌二区的数年来,他遗忘了个人生活、抛弃了自我,高擎着火炬向前飞奔。在血色圣诞,他的信念第一次动摇;而在神明居,他再次体会到凄凉的绝望。
他看见血,鲜血从奇佑的身下蜿蜒过来,仿佛一个含恨的疑问符号,灼烧着他的眼底。
过去的一个月,奇佑勤勉地掌握了在地上生活所需的知识,近身搏击,武器使用,野外生存技巧。所有的这些就像蚂蚁辛苦搭建起巢穴,精致的通道、舒适的主巢,却在巨人踏过之后变成了一滩沙子。
——是没有意义的。
Rosie再度被邓槐灵背起时,眼中流下了越来越多的血泪。终于他像个人类一样抽噎着哭起来,胳臂紧紧地抱住邓槐灵,淡蓝色的液体涂了满脸。
*
今夜是最漫长的长夜。
塞西娜数十个新闻频道一致转播着对“移花行动”的实况报导,所有区域实行宵禁,百无聊赖的居民们通过屏幕关注着行动进展。
该项行动旨在打击歌舞伎町猖獗的黑道势力与色情业,政府出动了警力和特遣部队,围绕花街这一核心点查抄了上百家风俗店,以及盘踞其间的黑道势力。枪战遍布街头巷尾,尸体密密麻麻地横陈在街道上,穿着暴露服装的性爱仿生人被命令站到一起,警察们在周围泼洒汽油,预备一把火点燃。
卷着衬衫袖口、额头汗津津的男性记者站在街头,对摄影机大吼:“你绝对不能相信,这里的温度几乎达到了120华氏度,在我身边就是一个燃烧的火堆,他们在销毁歌舞伎町的非法物资。迪兰市长于两小时前发布了铁令,‘任何侵害公司权益的行为必将受到严厉惩处’……”
“发言人谴责了利用性爱仿生人发展私人色情业的行为,这与公司创造浪漫的宗旨不符,也增加了病毒传播风险。公司表示,官方色情业的开展已在考虑中,会慷慨地帮助重建歌舞伎町,为无法购买仿生人的民众提供更加清洁、可靠与温暖的性爱服务。”
另一条街上,女性记者捋了捋汗湿的头发,枪声在她身后的小巷炸响:
“住在城西的居民们,如果你们探出窗口往外远眺,就能看到燃烧的歌舞伎町。市长罗伯特·迪兰的英明举措让这里得到了整治,战斗快要结束了,毫无疑问,仅存的黑道已经奄奄一息——God,他们追了过来,肖伯特(她的摄影师)快走,我们该走了!”
画面一阵摇晃,摄影师调转方向在着火的街道上行进,枪声不绝于耳。如这位记者所说,歌舞伎町的黑道势力正在被逐一清剿,白石槿没有向他的社团求援,是因为执事人已经倒在血泊里,各级头目则被拉上了警车。
陈维仰起了头,望着Rose为他呈现的新闻画面。全城执行宵禁,整个实验室除了他们便空无一人,寂寞的房间里亮着大大小小的全息屏幕。
“罗伯特发现了。”陈维喃喃道,双眼憔悴无神,“原本他没打算这么快对歌舞伎町动手,但洛希的意识觉醒让他感受到了威胁,他绝不会放任洛希活着走出歌舞伎町。”
“我们是不是要把计划提前了?”身着白裙的女孩说,同时担忧地看着他,“可那样的话,你就会……”
陈维打断了她:“我们没时间了。原本准备等到手术前的最后一刻再联系洛希,但情况有变,必须立刻推动手术的进程。”
“你想通知杀手,今夜进行手术?”Rose的语气里没有多少疑惑,她是趋近完美的人工智能,所能得出的最佳方案也和陈维相似。由于洛希被发现了,立即在杀手那里接受手术、向二区转移是最好的办法,毕竟二区没有精密的医疗设备,城区又太过危险。
“这不会是一个大手术。”陈维笃定道,“只要把改造的细节数据发给杀手,难题都会迎刃而解的。对他来说,这就像一份参考答案,手术的时间可以从24小时缩短至8小时。”
Rose点了点头,郑重地说:“明白了,博士。我会将你以前录下的话整理好,连同改造数据与失落之城的地图一起,伪装成定时邮件的方式分别发给邓槐灵和杀手。不过,你真的认为那个赏金猎人值得信任吗?假如他阻止洛希接受手术,我们的努力都会付诸东流。”
“你不了解人类的爱。”陈维阖上眼睛,笑了笑,“不,应该说你属于人类的记忆里还是有那种感觉的——爱到了极致,既像蒙尘的猫眼、生锈的锁孔那样心胸狭窄,又像手拈莲花的佛陀那样气量宽阔,只要是真正的爱,尽皆如此。”
“我不记得自己对鲍勃还有那种感觉了,只记得我被他派来的人杀死,子弹穿过这里,很痛。”Rose把手放在额头上,又低下头来注视着对方,“陈博士,邮件已经生成完毕了,根据你之前的口述,我做出了一些微调。会在九点整准时发出,你要确认一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