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申时三刻,朝廷官员下值的时辰。 这日,工部的侍郎大人难得没有继续伏案,而是准时与同僚们一道收了公文,打算归家。 曾绪一见人起身,刻意放缓了动作,但到底还是与人走了个前后脚。 “听闻曾大人曾去温府喝酒,那酒喝得可还合曾大人口味?”裴宥慢一步,就正好在他左侧,微扬着眉头悠悠道。 曾绪心头一滞,额头险些要冒汗。 简直要被他爹害死了! 都说了许多遍,他不娶妻,就想与蝶儿双宿双飞,偏要安排他与人相见。 相见便罢了,还偏偏挑了那温氏阿凝。 自打裴侍郎从江南回来,他便瞧着他见他眼神不善,果不其然,前几日听闻那温氏阿凝与燕家公子的婚退了,反倒与眼前人开始议亲。 “裴大人说笑了!”曾绪堪堪拉出一个干笑,道,“只是过去喝了杯茶,前后不过一刻钟的时间,连酒香都不曾有幸闻到。” 幸而那温氏阿凝没看中他,两人未有进一步接触,否则他这官是不用做了! “听闻裴大人好事将近。大人芝兰玉树,高才硕学,温家姑娘仙姿玉貌,蕙质兰心,真乃天作之合,天生一对。”曾绪诚恳得不能再诚恳,拱手道,“提前恭祝大人新婚之喜,与温姑娘百年好合,共谱琴瑟之谐。” 裴宥扯了扯唇角,简单回礼:“曾大人有礼了。” 拂过袖子,先走一步。 曾绪在后头抹了把汗,幸亏啊幸亏,只是去喝了杯茶而已。 这位侍郎大人,真不是表面那般好相与的。 顾飞和往常一样,到了时辰就在门口等着自家世子,一见人出来,就忙上前去。 “世子,刚刚瑞王的人过来,说在芙蓉阁设宴,邀世子喝酒。” 裴宥脸上是惯常的清淡,闻言面色不变:“婚事将近,府上事务繁多,无暇赴宴。” 江宁知府抵京已经有些日子,这瑞王怕是要为那两江总督说情。 顾飞早料到自家世子不会应邀:“那便说世子今日已经有约了?” 裴宥侧目睨过来:“你倒是会自作主张。” 顾飞脖子一缩,下午时府上送来信,他一见那簪花小楷写的“裴大人亲启”,便先送了进去。 世子也很快给了回信。 他当然以为世子与温姑娘有约。 “那我们现下……”顾飞抓抓脑袋。 裴宥无奈瞥他一眼:“回府。” 又补充一句道:“让徒白回清辉堂。” 国公府近来很是繁忙,每日进进出出,往来不少人。 谁都没料到世子竟然猝不及防就要成亲了,且短短几日时间,将六礼走了大半。长公主连佛堂都不去了,日日催着众人备聘礼。 虽说国公府的奇珍异宝不少,从府库里挑一挑,聘礼的大头便已经有了,但长公主一一过目后,总觉得这些不合适,那些要更换,令有一些要根据时令赶制的物品,阖府都忙得脚不沾地。 清辉堂同样难得多了许多外头的人,提前为女主人的到来置备打点。 因此徒白回禀时,声音也比往常要低很多。 “温大人近来严令禁止温姑娘出门,温姑娘每日在家中绣花,并未有何擅举。” “得知国公府上门提亲那日,温姑娘似是想与世子联系,在房中喊了属下的名字,属下……未应。” “喊你的名字?”裴宥抬起头,随即嗤笑一声,“她倒是对我的行事作风颇为了解。” 徒白抬眸,看了眼裴宥手底的两块木头,又低下头。 “你不用再去温府了。”裴宥眼神落回上的两截木头上,一边梭巡比较,一边漫不经心道,“去盯着两江总督那边。” 江宁知府已入刑部,不日开审。人都知徐善只是小鱼,勾出的会是两江总督那只大虾,大难当头,他恐怕并不会安分。 徒白马上领命。 “今日她收到那封信,是何反应?”临走时,裴宥突然问道。 徒白自然知道这个“她”指的谁,低咳一声道:“温姑娘……好像很生气。” “哦?” “将那信笺揉烂了,信封也揉烂了,还扔在地上……用力踩了两脚。” 半晌没有声音,徒白抬眼,居然看到裴宥以拳掩唇,在笑。 裴宥看他一眼,收敛了笑意:“无事了,退下吧。” 待徒白离去后,唇角还是轻微上扬。 他拿出下午顾飞送来的信,打开又看了一遍。 “闺中无趣,落轩阁有新戏,有空喝茶否?” 他当然知道温凝为何约他喝茶,只是她该知道的,他已经告知;她不该知道的,那便不知为妙。 他将那封信继续塞入桌面那沓书的底端,转而继续研究起手上的两截木头,斟酌良久,才放下一块,取出早就备好的刻刀。 六月初的夜晚,已经有些许闷热。 国公府依旧热闹,人来人往,箱进箱出。 没有人知道传闻与昭和公主好事将近的世子为何突然就与一个不起眼的温家定亲了,而一直撮合昭和公主与世子的嘉和帝居然没有反对。 也没有人知道几十年没有喜事的国公府,世子的婚事要如此仓促,而声称身体不适,急于为世子娶妻来冲喜的长公主,分明精神矍铄,神采奕奕。 这件事的缘由,要从十日前,裴宥与温凝在马车上“促膝长谈”的那个夜晚说起。 - 十日前的容华长公主,还在为裴宥与昭和公主的婚事头疼。 嘉和帝有意赐婚,早在新年夜宴上便安排二人单独见过一次。 昭和初见裴宥,并未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加之裴宥婉言称已有婚约在身,昭和便更不好强人所难了。 只是近来她想法有所改变,裴宥在江南时便主动来国公府几次,坦诚想与裴宥结亲,让她这个姑姑从中牵线。 裴宥回来之后,昭和更屡次登门。可裴宥似有所觉,回来几日便早出晚归几日,让昭和屡屡扑空。 这日昭和又来了。 好不容易下人来信,裴宥按时下值了,长公主以为总算二人能见上面,不至于让她在其中太尴尬,哪知下一刻,又来了消息,称世子的马车去了段府。 容华只好劝昭和离去,打算今夜无论多晚,都要等裴宥回来,好生与他聊一聊。 “公主,世子近来的烦躁,会不会也与这婚事有关,若是世子不愿意……”崔嬷嬷欲言又止。 在她看来,凭着长公主与嘉和帝的情分,有国公府在后撑腰,世子就算不娶昭和公主,也不是不可。 否则嘉和帝就不是诸多试探,而是直接下旨赐婚了。 容华却捻着佛珠摇头叹息:“他的婚事,哪是我能做主的。” 对上崔嬷嬷探究的眼神,容华沉下眸子:“秋荷。” “秋荷”是崔嬷嬷的闺名,多年不曾有人唤过了。 崔嬷嬷大惊失色,忙跪下:“老奴逾矩!殿下恕罪!” 到底是在身边跟了多年的老人,容华知她也是为母子二人的感情考虑,没多说什么,只让她去清辉堂看着,裴宥回来便让他过来一趟。 却不想崔嬷嬷还未出院子,裴宥自己来了。 崔嬷嬷疾步来禀,在容华耳边低声道了一句:“世子竟带着那暗卫来了。” 容华捻着佛珠的手顿住。 容华长公主多年礼佛,虽常在佛堂闭门不出,可这府里的事情,哪有不清楚的。 裴宥回国公府的第一日,身边就跟着一名暗卫。 训练有素,武艺高强。 一开始母子二人还有些生分,他不说,她不好过问。后来发现他有些事情刻意避着自己,像是对她有所防范,她几次动了心思,却没真去查。 再后来容华便置气一般,就看他要什么时候才对她敞开心扉。 却不想这一日来得这么突然。 但也就在下一瞬,容华便意识到,她这个心思深沉的儿子,不会无缘无故地示好。 他怕是对她有所求。 徒白在裴宥的引介下向长公主磕了头。 “前太傅曹赋,母亲从前应该与他熟识。”夜尚不算深,但裴宥身上仍旧染了些露气,人便显得愈加清冷,“王氏夫妇抛家弃土带我入京,便是为了拜他为师。他出身庶族,深感庶士之间的天差地别,退出朝野后,望有人能达成心中夙愿,暗中于贫寒庶子中选了几名学生,大力培养,希望他们进入朝堂之后能为庶族披荆斩棘,闯出一条坦途来。” “我是他选中的学生之一。” 容华颇为诧异。 曹赋她当然认识,冥顽不灵的老顽固一个,当年她没少和他在朝堂上争得面红耳赤。 那老头子都年过七旬了,居然还在带学生? 而裴宥,竟是受他指点才有如此傲人的成绩? “老师仁德善心,一辈子无子无女,却收养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孤儿寡女,徒白便是他收养的孩子之一。” 容华动了动唇。 不等她问,裴宥接着道:“老师收养他时他已经十二岁,身受重伤被人仍在山林。他一身本事自然不是老师那里学来的,只是他重伤之后以前的事都记不得了,武艺倒是还在,便在老师那里做了护卫。” “这老匹夫……”徒白的身份容华做过很多设想,自然没想到居然是出自那个动了一辈子嘴皮子的太傅府上。 但想想他一把年纪,还有心有力做这些事,不禁有些动容。 “此前不愿与母亲坦诚,一来提起此事,就想到王氏夫妇为我求学,不远千里由岭南迁居京城,最后却命丧于此,心下难免不虞。二来老师退居朝野之后,避世隐居,做的这些事都不为人知,儿子不想贸然说出去,扰他老人家清净。如今王氏夫妇离世一年有余,儿子也该放下了。” 裴宥眉眼微垂,一道阴影正好落在那枚红艳的小痣上,显得他的容色不似平常那般清寡,“母亲非普通俗世女子,心有沟壑,胸有大节,想必能理解老师做这些事的用心良苦,不会轻易去叨扰老师罢?” 裴宥一眼看过来,容华当即道:“母亲虽是国公府的夫人,但也是一国公主,断不可能只为天下世家士族说话,他做的这些都是为国为民的好事,你啊……” 她叹口气:“倒也不能怪你。若被那群士族知晓你几个同门的身份,得知几个小小庶子都敢结派,少不得处处针对,最不济也会参你们一个结党营私的罪。” “母亲果然大智。”裴宥轻轻扬唇道。 难得听他恭维自己,容华双眉上扬,吩咐崔嬷嬷道:“你带这可怜的孩子下去,录名在册,今后,便多领一份国公府的俸禄罢。” 待崔嬷嬷将徒白领走,她又屏退左右,笃定望着裴宥,缓声道:“现下再无旁的人了,说罢,可是有事要与母亲说?” 裴宥轻轻一笑:“母子连心,什么都瞒不过母亲。” 容华一时有些晃神。 裴宥极少笑,更遑论在她面前笑,每次来芙蕖院,他都板正端方,礼数周全。 如今与她有几分亲近了,也很少这样愉悦地笑。 难怪昭和近来追得紧,这孩子的颜色……放眼大胤,无人能及。 “母亲,儿子想娶妻。”裴宥说得自然极了,仿佛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容华马上收敛起那份被他晃花的心思。 “我想娶鸿胪寺卿温大人的嫡女,温氏阿凝为妻。”裴宥望着长公主说道。 空气静默了一息。 但也只是一息而已,容华长公主,是见过不少市面的长公主,当即反应过来。 “温氏阿凝?可是那位对你穷追不舍,惹出不少笑话的温氏阿凝?”容华皱眉,“你怎会又与她扯上关系?今日一早京中沸沸扬扬,说的不就是她定亲了?” 裴宥仿佛听不懂长公主言语中的不满,不急不徐道:“传闻不可尽信,是儿子心仪与她,想要娶她。” 容华抽了一口气,少见地对裴宥有些气急:“那她今日定亲总不是传闻?” 裴宥仍旧从容,只扯了下唇角:“媒人上门纳采而已,怎能算定亲。” 容华见他这副无所谓的态度,眉头狠狠皱起来。 国公府怎样的门楣,昭和公主都可不娶,怎可能娶一个订了两次亲的姑娘入门?嘉和帝未曾言明想要昭和公主与裴宥相配时,她送到清辉堂的画像被人混了几张下品官员的姑娘进去,崔嬷嬷还因此领了责罚。 但这口凉气下肚,她又冷静下来。 不可能。 前几日嘉和帝召见,他还在用王氏夫妇给他定下的亲事为幌子,这才几日,就心仪温氏阿凝了? “你是为了推拒与昭和的亲事才……” “不是。”裴宥很快地否定了。 容华眸色沉了下来,捻着手里的佛珠,平声静气道:“恕之,还记得新年夜宴前我与说过什么?你的婚事,不是你能做主的。” 这话大约也在裴宥意料之中,他眉眼未动,只拿了桌上的茶盏,一手轻扣在杯盖上,淡淡道:“琉球王子的洗尘宴上,赵翟视若心肝的赵惜芷在我的酒中下了药。” 突然说起另一件事,容华一时有些怔愣。 裴宥继续淡淡道:“逢昭和公主邀温凝入宫,我轻薄了她。” 容华诧异地张口。 “彼时弄污了她的裙子,应该有很多宫人看见,只不敢多言。” “这……”洗尘宴那晚裴宥受伤回来,容华当然还记得,当时她恐他不愿与她说实话,人没过去,只嘱人送了许多药材和补品,“你的意思是……那你那夜的伤……” “自然是阿凝为保清白,无意伤到的。”裴宥眉眼平静,面不改色。 容华脸上颜色几番变化,最终低喃道:“竟然发生这种意外……” 沉吟片刻,才道:“她要进门也不是不可,只她的家世出身,就进府做个贵妾罢,也算抬举她了。” “母亲,儿子不欲纳妾。”裴宥声色仍没什么起伏,“王氏夫妇一辈子一夫一妻,相敬如宾,儿子觉得甚好。” 容华的眉头又皱起来:“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堂堂国公府,你未来是国公府的主人,纳几个妾开枝散叶是常事,怎能与平常人家相比?” 裴宥凝着眉眼,并不作答。 罢了,现下不是与他说这个的时候。 容华转而道:“你不是说王氏夫妇给你定了桩亲事,娶了旁人是为不孝?此番你娶了温凝,又要如何履行那婚约?” 这话裴宥倒是答了。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细细摩梭着手底的杯盖,眉眼轻垂,眸底细碎的微光便沉没入那片阒黑的深潭。 他平静地开口:“阿凝有孕了。” 容华一个失神,手上失控,掐断了的佛珠,落得满地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