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从渊等人站起身,心里其实非常想走。
太后与先帝感情甚笃,又深爱先太子,陛下登基之后太后曾多次当着命妇的面说起陛下不适为君,前年有一日陛下在上朝之前去给太后请安,太后竟然说看见陛下穿着龙袍就不舒服这种话来,甚至让陛下以后不要穿着龙袍来请安。
陛下骄狂任性,喜怒不定,对于太后却算得上恭顺,从那之后虽然极少能见太后,各种赏赐却从来不缺。
可对于他们这些朝臣来说,太后当着他们的面下了陛下的面子,他们要是掺和了,只怕同时得罪陛下和太后,要是在一边眼睁睁看着,那就是失了臣子的本分。
于是,三位阁老有志一同地低着头,仿佛这偌大的乾清宫正殿里又多了三块空心的木柱子。
一鸡对那个那个捧着东西的太监说:“太后娘娘有什么旨意,你只管说就是了。”
“奴婢传太后娘娘的话,听闻陛下要整顿太仆寺的账目,前些年寿成侯在太仆寺的时候因为不通实务被下面的人糊弄了,弄出了些亏空,先帝仁厚,念着寿成侯还要奉养哀家的母亲便只免了寿成侯的官职,发落去了一个闲差。寿成侯虽然是陛下的舅舅,却是个胆小木讷的,当年因为糊涂而辜负了先皇恩典,就已经大病了一场。昨日听闻陛下要查账,又吓得来哀家的面前哭了一日。他与哀家一母同胞,哀家又不能不管自己的哥哥,这些钱便是哀家替他清的账。曹家深受皇恩,却才能不足,不敢忝列朝中,可也不至于被赶尽杀绝,便让此时过去吧。只盼着陛下收好这些钱也别再与满朝文武为难,咱们老赵家能坐稳了天下都是靠着这些朝臣们的夙兴夜寐,先帝在的时候就常说为君者要大度,要做仁君、明君,为了一点钱财闹得满朝人心惶惶到底是不好。太后娘娘吩咐的话,奴婢传完了。”
乾清宫里安安静静。
刘康永几乎能听见自己的汗水顺着自己的脸颊流进自己衣领的声音。
前天陛下说了要整顿吏治,清查鲥贡和太仆寺,今天太后就堂而皇之地下了陛下的脸面。
他们几人甚至不敢抬头去看陛下的脸色。
坐在龙椅上的沈时晴却并不生气,毕竟她不是昭德帝本人,甚至都没有亲眼看见太后长什么样。在他看来,太后说白了就是皇帝的母亲,她的权势也是来自于自己的儿子,她使用自己权力的手段就是这样裹挟着亲情与道德的敲打,也恰恰是沈时晴过去那些年在宁安伯府里最常见的。
她此时想的人,是赵肃睿。
原来英明神武无所不能的皇帝陛下也要经历这样的手段。
她甚至有点想笑。
寿成侯与保平侯的名头她从前在深宅里都听说过,曹家这两个兄弟原本都是游手好闲之辈,他们的父亲从前也不过是个工部郎中,偏偏生了个好女儿,十四岁就被选入禁中,十六岁被指给当时还是郡王的先帝为妻,先帝对她甚是爱重,不仅和她恩爱相守不纳妃嫔,甚至还将她的两个兄弟都封了侯。
太后的长兄寿成侯是个满燕京都不敢惹的混人,大概是知道自己家的爵位不能承袭,这些年他到处强占土地田庄,手下豢养了一批打手,凡是看上的庄子和田地就去强抢过来,再扣人家一个指使佃户侵占田亩的罪名。
他倒也聪明,极少与文官纠缠,盯上的都是写没有官身的富户和没落的勋贵,许多年下来,在京郊收拢了不知多少土地。
这样人不仅敛财无度还贪赃枉法,明明是辜负皇恩,太后却还要替他遮掩。
太后掏了自己的私房出来,名义上是为了替寿成侯平账,实际上就是在左右朝堂,皇帝前天刚下令清查太仆寺,她今天就跳出来让皇帝对朝臣宽仁些,这些事这些话传到那些太仆寺官吏耳中,就算原本有几分想要自首的心也已经没了。
不过,也好。
沈时晴面上露出了一丝笑。
太后既然把寿成侯推出来,她就可以把寿成侯当靶子。
“当年寿成侯府的案子是谁查的?去将卷宗找来,让朕看看太后送来的钱够不够平账。再召寿成侯即刻入宫。”
听见皇爷的吩咐,一鸡抬眼看了皇爷一眼,又垂下头:
“是,皇爷。”
沈时晴低下头,正好看见了赵肃睿的那枚私印,她用无名指挑起来捏在手里轻轻摩挲:
“太后娘娘还真是阔绰。”她轻声说,“一年二十两黄金两千两白银的俸禄,要攒多少年才能攒出这十万两的银子?”
这话三个阁老没人敢接。
一鸡站在那,恨不能自己是一只木头鸡。
沈时晴站了起来:
“朕记得先帝曾经拨了两个皇庄给太后娘娘贴补脂粉,如今太后年事已高,私房优渥,想来也用不了那么多脂粉了。”
李从渊立刻明白了陛下的意思。
说到底,太后所用的开销也都是皇帝从私库里分出去的,从前太后用皇帝私库的钱来贴补自己的娘家,陛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现在太后连陛下清查太仆寺的事都敢插手,陛下不打算再忍了。
那个传话的小太监还跪在地上捧着银票不明所以,只等着陛下的回话。
沈时晴看了他手上的银票一眼,抬脚从御座上走了下来。
寿成侯的亏空她要分毫不差地从他身上讨回来,至于十万两白银,既然送到了她的面前,她就不客气了。
红豆粥的香气仍未散去,李从渊看着面上带笑的陛下,恍惚觉得摆在案上的红豆粥像极了血。
陛下让别人放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