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赏赐
皇后娘娘经常最近溜出宫,吃过了什么醉仙楼的烤羊、杏花楼的蒸鱼,不仅尝了个新鲜,还被勾起了一些口腹之欲,对司膳司送来的饭菜也不像从前那般无所谓,一会儿觉得送上来的羊汤做的不够清爽,一会儿又觉得当点心吃的乳饼不够绵软。 就像是一个人重新活了过来又知道了什么是喜怒哀乐似的。 今天她喊了“赵肃睿”来,也是提前让人精心准备了吃的,一道用榛蘑炖的鸡用的她兄长从辽东带回来的榛蘑,还是她娘上月进宫给她带来了十斤,用来炖鸡炖肉都极香要不是看“赵肃睿”这阵子实在辛苦,她还舍不得拿出来让她吃呢。 现在,热腾腾的鸡被穿着深青色交领衫的宫女端上桌,她愣怔怔地看着,突然叹了一口气: “旁的也就算了,这事儿我不能答应。” 沈时晴坐在桌子对面,看见林妙贞垂着眼,手里攥着那块秋银杏色的绣缎。 “我知道你是在跟朝上那些文官们生气。”林妙贞换了口气才又开口说话,“实在不行,我哥哥走南闯北到处经商,我让他弄些商铺的管事来替你算账,谁不想当官儿呀,你随便给他们一个九品的顶戴赏个出身,他们都能给你把账查个清楚明白。可是宫女们不行,她们已经是没了退路的苦命人,一辈子见不着爹娘也就算了,这样朝堂上你来我往的事儿就别把她们推出来了。” 怕“赵肃睿”生气,林妙贞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看向门两边儿站着的心腹宫女: “那群文官是什么德性你又不是不知道,最会掂量着给人下刀子,我上了折子,你准了,我是皇后处置宫务推行了德政,你是陛下借着这群宫女的名头打了那些当官的脸,这些宫女们呢?等这一阵风过去了,她们就算有我护着在内书房能识了几个字,说到底还是没指望的,反倒是能被那些文官记恨,以后我要是出了什么差错,那些文官上这折子的时候一定不会放过这些宫女,到时候她们又怎么办?男人们在前朝斗个天翻地覆,眼里看的都是钱权名利,那都是往上爬的,就算是缺了一截的太监还能权倾朝野呢,宫女能得了什么?她们既没有前程,也没有后路,只要不是被你给幸了,就少不得当个白头宫女老死宫里,你就别折腾这些苦命人了。” 说完,林妙贞又看向“赵肃睿”,她本以为能看见一个气哼哼要哄好的弟弟,却没想到看见的是一张笑脸。 沈时晴举着筷子,笑着夹了一块鸡腿肉放在了林妙贞的碗里: “姐姐光说话不吃东西可不行。这榛蘑炖的鸡太香了,别辜负了它。” “我违了你的心意,你不生气?要吵要打随你,你可别在我面前玩儿笑里藏刀这一套。” “你说的是对的,我为何要生气?”沈时晴的脸上依然是笑,这深宫里还有林妙贞这样愿意为了宫女们而“违抗皇命”的皇后,她欢喜还来不及呢。 自己夹了一块吸满了鸡汤的榛蘑配着米饭下肚,沈时晴缓缓说: “那要是我给她们前程呢?” 林妙贞叼着鸡腿肉猛地抬起头,手里的筷子没拿住,“啪”的一声先掉在了盘子上又跌落了地上。 前程?什么是前程? 升官位极人臣,敛财富可敌国,向前为先祖立祠,向后能福泽数代。 这就是前程。 让人面红耳赤用命去换的前程。 女人有才不能为官,有钱不能立身,一落地就注定为别家妇人,舍了半条命生下孩子却不在别家的家谱上留名。 自然就是没有前程的。 林妙贞还在惊愕,沈时晴已经坐直了身子: “今日这道鸡做的不错,可是是尚食局做的?” 守在门边的宫女连忙说道:“回陛下,这道菜应是尚食局司膳司一位姓吴的膳所做,她出身大宁府,善于整治这些辽东来的山货。” 很快,一个穿着雅青色团领绸袄的中年女子就跪在了沈时晴的面前,她头上戴着垂乌纱帽,帽子上另有对簪的粉黄两色绒花,腰间有一条镀金束带,脚下穿着皂靴,正是宫里常见的女官扮相。 沈时晴看着她,语气和缓地问:“宫里的女官多是从江浙一带选来的,吴掌膳却是北面的大宁人,还真是难得,怪不得能将这道菜做得极有味道。” 吴掌膳跪在地上,声音却有些抖,却还算得上平缓:“回陛下,明康元年臣随着爹娘入京,被选为宫女,之后就一直在尚食局被姑姑们教导,明康十六年太后大寿,臣进了三道菜太后都甚是喜欢,才将臣拔擢成了女官,侥幸在前年升为六品掌膳。” 听了她的来历,沈时晴点点头:“竟然是宫女升起来的女官,这就更难得了。” 大雍的女官和宫女不同,几乎都是从江南各地选了读书识字的平民妇人入宫,年纪在三十五到四十往上,在宫里待到七十岁可以出宫回原籍被各地官府奉养。 当年大雍太祖设立女官是为了避免宦官弄权,甚至令宫中宦官都不可识字,更不可干涉朝政。宫内各司事务都由女官行决定之权,可惜到了肃宗的时候肃宗因为不喜中宗为他指婚的皇后也不喜欢在皇后统御下的女官,便在宫中设内书房让宦官识字替他处理宫务,因为宦官能够内通外朝,比起上了年纪的女官们又跟皇帝多了一份亲近,很快,女官们所在的各司就失去了各处的要紧职权,沦为了要看着司礼监脸色行事的附属衙门。 到了神宗年间,宦官权柄就更为可观,甚至被派往各处做监军,那一场让大雍颜面尽丧的大败也是神宗重用宦官的下场。 可惜即使是这样的祸事也没有阻止宦官们依旧是最得皇帝们宠爱的奴婢,那之后的历代皇帝身边也都有权势滔天的宦官,比如明宗身边的王湾、王贵,先帝身边的张玩。宦官虽然没有子嗣,却能靠着互相认的“爷爷孙子”扶持自己的党羽完成权力的交替,把女官们死死地压制在了后宫深处。 如今,宫中虽然每三年依然会选女官入宫,她们也依然被太监们尊称一声“姑姑”,可谁都知道,她们不过是另一种宫女罢了,穿着不一样的衣裳,叫着不一样的名字,却同样是要被宦官踩在脚下的。 像吴掌膳这样因为偶然在差事上得了上意进而从宫女被拔擢为女官的更可以被称作是偌大皇城中的传说了。 吴掌膳把头埋在手臂之间,说的都是感谢陛下和太后恩赏之类的恭敬之言。 却听陛下问她:“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三十多岁的女官小心回答:“回陛下,臣家里还有老母与弟弟,弟弟应是已经成亲了。” “什么叫应是已经成亲了?你弟弟成亲你都不知道么?” 吴掌膳连忙说:“臣上次与家中通信是臣得封女官那年,那时家父孝期刚过,家母说是在给弟弟相看了。” 明德十六年到如今也已经过去七八年了,她和家中却再无消息往来。 沈时晴点了点头,抬起眼眸,看向窗外,她说: “明德元年入宫,至今二十三年,你诚心事君,得了太后和皇后的赞赏,朕要赏你。徐宫令,你替朕和皇后拟旨,吴掌膳恪守其职二十三载,几番有功,多次得两宫赏赐,念其母养育有功,破格封赠其为五品宜人,赏良田百亩,官银百两,贡缎十匹。” 吴掌膳跪在下首,听着陛下的旨意已经是连谢恩都不会了。 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却看见陛下垂着眼眸,脸上带着淡笑。 心知自己的动作有失体统,她又连忙低下头,不会说话,就只能拼命地磕头:“谢陛下,谢陛下恩典,谢娘娘恩典……” 徐宫令是个年纪在四五十之间的妇人,受命写这样惊世骇俗的圣旨她脸上也丝毫不露异色,当即将旨意一挥而就。 诰命、田亩…… 男子为官才能为母亲挣来的诰命,男子才能置办在自己名下的田地产业。 林妙贞到了此时才终于相信了“赵肃睿”是真的要给满宫上下的宫女们一份“前程”,她强压着心里翻腾的热涌笑着说: “得了五品诰命也能递折子入宫了,就从本宫这里再出一百两银子,同样给……吴掌膳,还不知你娘如何称呼?” “臣、臣、臣母、臣母姓王。” “好,赠给王宜人纹银百两充作路资,本宫要亲眼见见这位生养了好女儿的王宜人。” 说完,林妙贞看向旁边侍立的其他宫女和女官:“陛下赏赐给吴掌膳之母诰命乃是因陛下仁孝,感怀于吴掌膳数十年来的一片忠心,你们当以吴掌膳为楷模,只要你们也尽心效忠,本宫也愿意身边这宫里的宫女和女官们一心上进,能为家里的母亲挣一份诰命。” 宫室内外的宫女和女官们轰然跪下,齐声应是,哪怕是屋檐上飞出去的鹊鸟听出了她们与平日不同的声势,挥动着翅膀从层层深宫里向南边的宫墙飞去,飞了许久,终于落在了高高的乾清门上。 鹊鸟挺着小胸脯左右张望,看见黑暗中的宫城里亮起了一盏又一盏的明灯。 从长春宫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二更天了,初冬的寒风在巷道里呼啸,沈时晴坐在暖轿里,心中也是久久难平。 也许明日旨意发出去,百官只当是宫里有了个极走运的女官,又或者觉得她这个做皇帝的又在任性妄为了。 只有女人,只有在长夜中沉默了许久许久的女人才知道,她今天做的事情到底意味着什么。 林妙贞知道,徐宫令知道,她沈时晴,也知道。 接下来,就是在内学堂里让宫女们都能读书。 林妙贞说的对,她确实有几分用宫女嘲讽满朝百官的意思,那些官吏们嘴上说的是为民请命,心里想的往来生意,既然他们不愿意选派精于账目的吏员进京,她自然要从别处找人来了。 给内书房增加算学课,要是一两年后宫里多了数百个能写会算的宫女,依着赵肃睿的性子他也未必舍得再把这一项给裁撤了。 “别急。”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手指在半空中好像在缓缓地拿着陶杵研磨着什么,沈时晴心中的翻腾终于归于平淡。 “皇爷,乾清宫到了。” 听见一鸡的声音,沈时晴抬起头,饺子停稳,她从掀开的龙纹织锦门下走了出来。 “一鸡。” “奴婢在。” “明天你去告诉内阁,朕给那些人留的时间不多了,既然迟迟找不到足够的算账之人,那也可以不必找了,明日起太仆寺的账目就堆在乾清宫里,朕随手翻开一本,只要看见了支出账目,就将挪用之人剥去官皮扔进北镇抚司。” 赵肃睿的喜怒不定这个时候不用,她什么时候用呢? 这么想着,沈时晴走进了乾清宫,她打算再看一百本奏折再睡觉。 京外的庄子上,赵肃睿猛地打了个喷嚏,然后脸色突然一变,抱着裹在肚子上的小被子慢腾腾地动了动屁股。 是的,英明神武百战百胜战功赫赫的昭德帝,他又来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