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争受了剑伤, 又在水中泡了许久,赶路时便开始发热。
蕴生也生了一场热,不过用厚衾捂了一个时辰就退了。
只有黛争高烧不退,整个人陷入沉睡状态, 叫都叫不醒。
觅英阿蛮兄妹俩愁坏了, 只能快马加鞭, 寻找附近可以歇脚的村落。
黛争在迷离之间,听到了许多人在叫她。
而其中最清晰的, 如惊雷乍现,贯穿了她的耳膜。
“黛争甫!你又在偷懒!还不滚去浣衣!”
那人强势地掀开了她的薄褥, 她还未来得及穿好衣裳,只穿一身中衣,就被推攘在了地上。
“阿娘, 你让她送我去书院啊,那么远,难道让我一个人去吗?”
黛争听到男童的声音, 赶忙抓起榻上的短褂胡乱一套, 呆愣地看着闯进来的人。
黛策, 姑母……
她回到了汝城?
她低头去看自己的身体, 发现她的双脚小小,个头也矮,约莫只有十岁。
她不是已经离开汝城很久了吗?难道只是她做的一桩美梦?
黛争思绪混乱,分不清这是真实还是虚幻,深陷其中。
“真是什么都做不好, 还愣着做什么, 先送你弟去读书, 再回来干活!”她的姑母摇了摇头, 将黛争推倒黛策身前,“你知不知道我们多养你一个孩子有多辛苦,种完地回来看你还在睡,你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小娘子不成?”
“可是……我不应该在这,我已经离开汝城很久了……”黛争想要为自己辩解,他们每天出去农忙,但她也没用停下,家里大小粗活都是她做的,冬天手泡在水里僵硬到不能动,都长了冻疮也无人管,又疼又痒的。
“可是什么,离开汝城?你在说什么,我们这么辛苦将你养大,你总想着离开,你还是不是人,跟你娘一样狼心狗肺的!”姑母拿出藤条威胁着,黛争吓得赶紧带着黛策出门。
太阳刚刚升起,村落还是灰蒙蒙的一片,黛争提着一盏油灯,迷茫地向前走。
她看到黛策一路招猫逗狗,吵个不停。
她想拉过黛策,告诉他别闹,谁知黛策甩开她的手,嫌恶道:“你的手又粗又脏,别碰我,传染给我了怎么办?”
“不会传染的。”黛争温吞地说。
“那我也不想你碰!”黛策冲她做了个鬼脸,待到走出村子,他回望身后,从布包中拿出纸笔,跟黛争说:“你帮我写好昨日夫子要求的习作。”
“那不是你自己的事吗?”黛争心头一痒,很想接过笔,还是忍住说道:“我写字不好的,你们夫子会看出来,你应该自己做自己的事。”
“我不管,你必须帮我写,否则我就要告诉阿娘你偷懒在书院听墙角不回家的事。”黛策一副你能拿我怎样的表情,硬是将纸笔塞在黛争手上,他本来让黛争送他上学,就是为了这个。
她看到他手上的银镯子,心中不再有艳羡,反而是害怕,她不知道这种情绪从何而来。
但黛争对能摸上纸笔还是很心动,但她自知学艺不精,还要同黛策确认,“我帮你写就是了,你千万别告诉姑母,我会挨打的。不过如果夫子瞧出来不同,你可千万别说是我写的……”
可黛策早就跑到一边沾花惹草去了。
黛争叹了口气,无奈地坐在一块大石上提笔。
册子被垫在腿上,写下字时有些歪歪扭扭,但不是她想象中的不可入目,反倒娟秀中带着锐利。
她的字何时变成了这般?
她不记得谁教过她。
黛争浑浑噩噩的,却又想不起来其他的事。
冬日到了,她还穿着单薄的短褂,布鞋也仅有一层,她一边哈着气取暖,一边加快下笔的速度。
小小的少女,缩成一团。
写的差不多了,天也渐渐亮起来,有些房顶已燃气炊烟,黛争也有些饿了。
耳边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黛策大叫着她的名字,惹她转身去看。
谁料到,黛策这小子站在她不远的树下小解,幸好黛争反应快,不然他绝对要“不小心”地沾到她身上。
“黛策!你已经是个读书人了,过不了几年就要童试了,怎么还这样!”
看到黛争跳脚,黛策就开心,系上裤带,夺走她手中的纸笔,嘴里只喊着:“你管不着,快送我去上学,不然我就告发你!”
“黛策,你且等等!”
她的怒火也仅仅到这里,在黛争的童年里,这是她日复一日的生活。
从他们住的村落一直到汝城差不多有两刻钟的脚程,黛争送完了黛策,就要回去干活,等到午膳过后,还需要去将黛策接回来。
一来二去,天光大亮,黛争坐在村尾的河边,浣洗一家人的衣服。
冬季的河水冰冷刺骨,让她久伤不愈的手再次疼痛难忍。
“好冷……”黛争喃喃自语,尖冷的水让她的手指一缩,手中的衣裳顺着水流往下游漂去。
完蛋了,如果少了一件的话,她肯定会被打个半死!
黛争端起浣衣的木盆,顺着河道追着衣裳,她跑的很快,可喝水的速度更快,眼看就要追不上了,她又看到河道的拐弯处立着一名少年。
她着急地唤他:“小郎君,帮我捞一下衣裳!”
她一连喊了好几个小郎君,那少年才回过神,眼疾手快地将她滑动的衣裳捡起。
黛争扬起笑容,气喘吁吁地跑到他面前,将衣裳收回木盆里,好言好语地与他道谢。
“黛争?”
她愣了一下,这少年的语气熟悉的过分,可她从未见过。
黛争这才注意起他的衣着,外披着白狐裘大氅,一身宝蓝色云纹锦面冬袍,精密的织金贴面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幻光,她仅仅昂头看了他的面孔一眼,便觉得头晕目眩。
她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为什么能瞧出这人衣裳的面料,还觉得这人……无比熟悉。
是不是在做梦呀,她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小郎君,就连黛策上的书院里那位叫汝城娘子们趋之若鹜的郎君,也没有他的万分之一。
就算是汝城最尊贵的县老爷,也没用他穿的这般好。
他不会是神仙吧!
神仙下凡来帮她了!
“小郎君,我不叫黛争。”她摇了摇头,“我叫黛争甫,不过只差了一个字——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果然是神仙呀,不然怎么可能知道她的名字?虽然记错了,但是神仙要帮助那么多人,记错了一个字,也没什么所谓的!
“我不是神仙。”少年玉面上的双眉紧拧,问她:“你不记得我是谁?”
说罢,他咳嗽了两声,苍白的秀脸染上一层红晕,他好似对自己的现状也颇为疑惑,单手持着手炉,眼底映着另一只手的模样,眉头皱的更深。
“我?”黛争困惑,她哪里认识得到神仙?
“我是傅兰萧。”少年自报家门后,女孩显得更疑惑了。
“你是不是认错人啦,我……”黛争话音未落,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她腼腆地笑了笑,忙说不好意思。
她从短褂下取下一个荷包,确切的说,傅兰萧经过仔细分辨,他才能认出那是一个荷包——看起来就是几个碎布头拼成的不规则口袋,布满着歪七扭八的针脚。
又看着她从里面拿出一个白布包,打开后仅有几块不成型干粮。
她吃下一小块干粮,问她:“小神仙,你吃过饭了吗?”
傅兰萧摇了摇头,“你不要叫我小神仙。”
又看到她十分受挫的模样,“罢了。”
他人好好,和和气气的,不愧是神仙!
黛争莞尔一笑,眼睫都变得弯弯的,她伸出双手,想与她分享她唯一的食粮,她上手挑拣,想专门给他一块大的。
可她看到少年光洁无暇,十分修长的双手时,对比之她手上难看的冻疮,黛争又犹豫了。
黛策说过她的手又粗又脏,要是用这双手给他吃的,就算是神仙也会嫌弃吧。
黛争支支吾吾地说:“那小神仙快回天上去吧,不然你家里人找不到你着急了怎么办,我也要继续去洗衣裳了,不然会挨骂的。”
傅兰萧当然能看穿黛争的心思,他手指一动,拈起一块干粮放入口中,是干巴巴的,难以形容的味道。
她每日就吃这些东西,难怪不长肉。
看到小神仙吃了她的东西,黛争吃了一惊,眼中亮晶晶的,像是收到了极大的鼓舞,满脸通红,抬眼时满眼都是这个平易近人的小神仙。
“你吃一点够不够?”
傅兰萧点头。
她虽然过得贫苦,但脸颊还是红彤彤的,讨人喜欢的紧。
“那你不够再跟我说喔,我要去浣衣了……有缘再会……”
虽然她这样说着,但一步三回头,唯恐下一刻就要看不见他了一般。
“黛争。”
“什么?”她总会下意识地回应一句,站的笔直,偏着脑袋看他,“我不叫黛争呢。”
“那你叫我小神仙,我也想叫你黛争,这不行吗?”
交换新名字!
“行的,行的!”
黛争喜欢死这个新名字了,就像是只属于彼此的小秘密,她的心波荡漾,但是她并不懂那是什么感觉。
她只觉得跟他有缘。
傅兰萧也走到河边,瞧着她的手,问:“你平日都这么过的?”
“又脏又粗”的手被人捉住,黛争不好意思地想缩回去,但没有成功,她讪讪一笑,神仙恐怕是没见过这样的日子,解释道:“冬日浣衣是这样的,我得快些了,不然会被骂的。”
“我试试?”傅兰萧挡住她要下水的手,一直抱着手炉的手染上了一层温度,全度渡到了她的手心处。
“好啊!”黛争兴奋地将木盆推给他,等待着他使用法术,来解决她今日的难题。
傅兰萧将手炉放在她手中,河水冰的渗人,他十分嫌恶地看着盆里深浅不一的衣裳,
“那你闭上眼。”
黛争“啊”了一声,“这不能看吗?”
傅兰萧撇嘴,“不能,神仙施法凡人是不能看的。”
“好吧。”
黛争闭上眼的时候,感受到双肩一重,柔软的毛发抚弄着她的脸颊,她再次张开眼,看到纹丝未动的衣裳,怀疑地问:“是好了吗?”
她动也不敢动,傅兰萧给她披的狐裘和手炉太贵重,她怕坏了要赔钱,可又不想让他拿开,实在太舒服了。
傅兰萧撒谎从来不打草稿,点头称是。
“那……那我回去了,衣裳还给你,多谢你。”黛争僵直着身子站起来,却看到狐裘已经拖地,她欲哭无泪,“对不起,我给你弄脏了,对不起……我给你洗干净好吗?我没钱的。”
她真的赔不起!这可怎么办啊!
“送你了。”傅兰萧抬手,手掌覆在她头上,黛争只是顿了一下,立马如同家养的狸奴一样乖巧,“你随意拿去。”
“你呢?看起来你还在病着。”她说完这句话,就听见傅兰萧咳嗽了两声,立刻将手炉放在他手中,惊叹道:“你的手好冰!”
小神仙好像病的很严重,黛争只能干着急,“你快些回去吧,我一定不会忘记今日的,可我要回去了,还要去接我的表弟,不然会被骂的。”
“我没有家,我不知道我该去哪里。”
傅兰萧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他有意识的时候就站在河畔,但他无法行动,直到有人叫他,他才像重新活过来一样。
原来是在等黛争。
“你让我跟你回家吧,黛争。”
“咦,可是——”他们那个屋子,怎么住的下神仙!
但是小神仙真的无家可归吗?
他没有家,那不是跟她一样,他看起来很有钱,再不济他们可以把他穿的衣服当了,一定能拿到很多钱,姑父姑母肯定会收留他的!
小神仙留下来,就可以跟她作伴了,两个没家的人,就有家了!
她愿意让小神仙留下来!
“好,那你跟我来!”
黛争犹豫着要不要牵他的手,可是少年的手已经伸了过来,因为黛争不愿意再去接手炉,他只将手炉的温度重新渡给她,等到只留他的体温时,再去用手炉保温。
黛争的心狂跳不止,她觉得自己都快不用保暖了。
“你等一下,我去跟姑母说一声。”
黛争没有贸然将傅兰萧带进去,而是找到在地窖中忙碌的姑母,问:“我们家还能收留一个人吗?他很有钱,他能出好多钱住下来。”
姑母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这小丫头能看到什么富贵人家,莫不是撞到了脑袋,开始发癔症了。
她瞄了她一眼,好似根本没看到她披着的狐裘,
“除非天王老子来了,不然免谈!滚滚滚,晾完衣裳就去接策儿,都这么晚了,你想让他等你多久?!”
黛争果不其然地碰壁,她苦恼地去找傅兰萧,正思索着该怎么办,哭丧个脸说:“怎么办,姑母不同意。”
“去城里。”
不同意就不同意,他也没觉得她会同意,只要将黛争带走就好,先去汝城开个客房住上,再去联系自己的部下,将她带回长安。
“是要去接黛策吗?好,我们一起去喔。”
路上黛争跟傅兰萧提议将狐裘当了的想法,给姑母看到真金白银,她应该就会同意了。
“这已经是你的了,你做决定,不过最好将钱自己留着,别给他们。”
“嗯,我听你的。”
傅兰萧跟着傅兰萧走在她熟悉的道路上,路上驴车行着,泥水随着车轮滚动溅在路边形成泥滩,偶尔有人跟他们一样步行,时不时向黛争好奇地打望。
她每日要在这里往来,若是被拐子捉去怎么办?
傅兰萧不禁蹙眉,还是要快些带她走。
最好今夜就走。
“黛争。”
“怎么啦?”
“不管他们了,你跟我去长安好不好?”
“长安?”
黛争对这个地方又熟悉又陌生,她偷偷听书院的墙根,听见夫子讲起长安,知道那里繁华似锦,多少风流才子趋之若鹜。
她还能去长安?